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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看见一个有道德缺陷的人创造的巨大浪漫

最近很喜欢看放大的《秾芳诗帖》。

局部就好。

赵佶的瘦金体,在每个字收笔的时候,有一种剑气般的流动。像是一片长得极好的竹叶,被劲风吹过时精神抖擞,细腻的纹路随风舒展开来。笔画转动时夸张的提顿,像瘦韧的竹节,所以从竹节上伸展开的经脉尽管险峻但不突兀。

看他的字,好像听见有风的秋夜里一半青俊一半枯萎的竹叶沙沙摇动,有画面,有声音,是享受。这时候我会选择性的遗忘这是个直接造成北宋灭亡的烂老板。我一直不喜欢赵佶和李煜。哪怕他们是著名的文艺青年,也不能掩盖做皇帝而没能守住国家领土的劣迹——极度缺乏职业操守。

但是对《秾芳诗帖》着了迷,我就都不管了。

见色起意,十分不堪。

宋徽宗赵佶不是一个道德上十分完美的人。北宋灭亡前第三任皇帝哲宗没有儿子,只好在兄弟里挑继任者。挑到赵佶头上,苏轼曾经的朋友章惇就反对把他立为储君,

说他“轻佻”。赵佶的“轻佻”就是聪明活泼,对不该感兴趣的东西十分有兴趣,比如说笔墨丹青,奇花异石,声色犬马,修道成仙。专注是人人都喜欢的个性,但专注以致痴迷,以致终成癖好,却大多为世所不容,也是蛮奇怪的。

因为他是个亡国皇帝,所有的错事一下子都能从他的行事作风,性格习惯上找到蛛丝马迹。因为他爱好足球,就让球踢得好的大奸臣高俅有了可乘之机,因为他爱好书法,就让字写得好的大奸臣蔡京大权独揽。为了证明他的无能,后代留传了很多传说和谶语来证明,他的确是个身上带煞,不祥不幸的人。

传说他的生日跟李煜是同一天,所以是亡国君王李后主转世来祸害赵家的江山。传说他为了去妓院跟李师师相会,专门在皇宫里挖了地道。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写,靖康年间在北宋东京流行一种纹样,由桃花杏花荷花和梅花组成——是一年四季的花卉,于是这种纹样就被叫做“一年景”。而靖康年,是北宋最后一个年号,维持不到一年,正应了“一年景”的短暂,陆游给这次亡国找到的理由,是穿错了衣服纹样——“服妖”。

北宋灭亡的前一年,徽宗退位,新即位的钦宗也没能力挽狂澜。金人攻破国都,徽宗被俘虏远徙黑龙江五国城,类似《宋俘记》《北狩见闻录》的笔记小说写了徽宗一路上无数的屈辱:被要求脱光上衣披着羊皮祭祀金人的祖先,死去之后,尸体一半被火焚一半被棍子打烂扔在坑里。触目惊心,像是R级片。

这是导游喜欢的历史故事,然而特别烦人,一点新意也没有——反正古人要攻讦某个人,不是贪钱,就是好色,然后五花八门的报应不爽,不得好死。先盖一个“坏人”戳,而后拿去大染缸里添油加醋随便编排,反正一个坏人死了,不值得喊冤。

满满文人的市侩。

但我宁愿看见一个有道德缺陷的人创造的巨大浪漫,我乐得看他们“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哪怕一杯酒喝完就掉河里摔死,我也喜欢他们喝酒时候的潇洒。

像是赵佶在书画上的签字,一个拉长的“天”字。仔细观察他不同的签字,总有微妙的不同。把《五色鹦鹉图》《池塘秋晚图》和《梅花绣眼图》的花押抠出来,那个“天”字最后一笔拉长的收尾,从直直垂落到向一边摆动,像是唐人漂亮的帽子——幞头。每幅图笔势时时的变幻,是走动时幞头随步而动的软翅。这字据说是代表“天下一人”。不管写了什么,那种闲适的意态,总让我想到庄子的那句“栩栩然,胡蝶也”。

栩栩然,是欣喜而得意的样子。庄子写过一个故事,说有天他做梦变成了蝴蝶,但蝴蝶却说是自己做梦变成了庄周。变成蝴蝶的庄周“栩栩然”,变成庄周的蝴蝶“蘧蘧然”,不管他是谁,以怎样的形态出现,总是一副志得意满一无挂碍的样子。而赵佶,他藏在一个小字里,像是墨色的蝴蝶,也许一眨眼,就飞走了——晚年经受的离徙,身后背负的骂名在此时不存在,就不用提起。

昙花一现,之后的枯萎并不减损它一瞬间的无比光华;张生爱上崔莺莺是“临去秋波那一转”,那之后的相聚分离,白头到老还是始乱终弃,对于爱情,都不重要。

可后人大多势利眼,你是怎样的人其实没关系,看你留下多少钱,看你给后代挣了多少地,看你是不是挂得住“成功人士”的名头。

最近刚巧窦文涛,蒋勋和陈丹青都谈起了宋徽宗,从他们的描述里,有一点能明白后代的人,对于他的人生抱有怎样的观感。

窦文涛绘声绘色描述了笔记小说里不厌其烦描述的屈辱虐待,徽宗的女儿和老婆怎样一个接一个的被金人掳走,他自己怎样被囚禁在地窖里,死了也没有全尸——这是关于徽宗的描述里,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是不是真的不要紧,看一个品味优雅,并且有钱去保持高雅的人最终跌进尘土里还被踩一脚,这种心理快感,就好像文革时候王光美被红卫兵要求穿着旗袍,戴着乒乓球做的珍珠项链游街一样,古今一体。

蒋勋说他好看,说徽宗的画像是中国的皇帝里最好看的那张——陆游曾经写过一回赵佶的出行搭配——“服栗玉并桃冠、白玉簪、赭红羽衣,乘七宝辇”。他戴玉冠,簪玉簪,批一领火红的鹤氅,坐在七宝辇车上,自然像神仙下凡。赵佶现在的画像出自明代的故宫南熏殿,正好穿着红色的绛纱袍,并且很有艺术感的选了侧面坐姿——反正很会摆弄。

陈丹青并没有说徽宗。他说了徽宗曾经创造的巨大浪漫,像一个无力保护自己心爱孩子的父亲,他亲眼看着这些浪漫土崩瓦解。陈丹青说,在被押解北去的路上,当时最出色的艺术家很多也被押解随行,那位画出《千里江山图》的少年王希孟已经死了,可是,那位画出《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也许在。

这是一个只出现在赵佶治下的艺术界。繁荣却又不恶俗,精品迭出,书画,陶瓷,造园……好像要占尽以后年代的风头才罢休。而艺术家,诗人和学者扎堆,品味再高,行为再奇诡,也总有一个只讲品味不谈三观的人来懂得。米芾是一个看上了喜欢的东西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神经病,徽宗招他去写字,招待一块好砚台,他写完便抱着不撒手,说砚台已经被污染,皇帝不能用了,徽宗便送给他。徽宗的姑父王詵,是英宗的女婿,王詵对公主不忠,但有好的诗画鉴赏才能,徽宗与他亲厚,常常来往。王詵有一个从苏轼那边要来的仆人球技好,刚巧被徽宗碰见,他也不顾尊卑之别,直接在花园里跟仆人切磋起球技,这人就是高俅。

这样的艺术界,来得快去得也快。作为这一切最痴心的赞助商,赵佶应该是伤心的。传说在押解的路上,他被虐待,听说自己的妻子儿女被侮辱,他都无动于衷,只是当听说他精心收藏的书籍图册被金人哄抢一空的时候,哭了起来。

写他,总想起唐人高蟾的诗——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赵佶没有画过伤心,虽然他可以轻易的描画各种不同的趣味——写实的《芙蓉锦鸡》,构图与造型在他的时代都是“先锋”的《瑞鹤图》,他也可以以文人的趣味去画《雪江归棹》。我甚至不知道传说是他的作品里,多少是他自己的亲笔,多少是别人对他审美意志的实现。他的审美趣味包罗万象又极度精准,他知道怎样用最四两拨千斤的办法去描述抽象的境界。可是,在他被囚禁在东北农村,最伤心的时候,在他写出“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的时候,他也没有画过伤心。

也许在最伤心的时候,人是没有力气表达的。况且不够理直气壮,眼泪鼻涕也扳不回败局。或者,对于无心去懂的人,不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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