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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四十九)

比起朱光潜的委曲求全,李泽厚的崭露头角可谓春风得意。李泽厚没有朱光潜的精神负担,从而像一个国家培养的体操运动员一样,甫入学林,高调亮相。动作干净利落,节奏铿锵明快,抬手举足之间,意气风发,将极权主义的国家美学体操,做得虎虎有生气。只消看一眼李泽厚当时发表的美学论文篇目,就可以知道这个后起之秀是如何崛起的。《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试再论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论美是生活及其他——兼答蔡仪先生》。左右开弓,四处逢源。既横扫朱光潜的腐朽思想,又睥睨蔡仪那种白痴式的僵硬刻板。于是,对照鲜明的结果,在一场美学争论之后喷薄而出:一面是高尔泰被打成右派扔进山沟沟里劳动改造,一面是李泽厚成为一颗耀眼的美学明星升上红色中国的天空。美学,在西方人文世界里有如精神的徜徉和漫游,在红色中国却意味着灵魂的过堂,思想的改造。最后,要么归顺朝廷得一份安逸,要么忤逆官府遭受无穷无尽的磨难。

在那场美学激战中大获全胜的湖南学子李泽厚,荣耀之际,又陷入一种踌躇满志却又总是生不逢时的困境里。就人文承传而言,湖南在历史上几近荒蛮;直到曾国藩问世,才开始出现些许人文生机。然自曾国藩以降的湖南人杰,大都是事功之才,以经世致用闻名天下,鲜有于人文精神有所追求。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人的精神光谱里,最富诗意的人物如浙江海宁的王国维、徐志摩之辈,大都出在江南。倘若说江南士子讲究生命的有无诗意,那么湖南学子追求的则是生存的出人头地。因此,毛泽东年青时对曾文正公的崇拜,不只是青年毛泽东一人的向往,几乎是想有番作为的湖南人共同的价值取向。李泽厚入学北大之际,未尝没有毛泽东当年跨进北大校门的功名心。区别在于,毛泽东当年只不过谋了个图书馆员的微职,而李泽厚却一步登入北大哲学系。更大的区别当然是,李泽厚就学的北大,已经不是当年人杰地灵的学府,而像一个被毛泽东踩在脚底下的国子监:到这里谋取功名是可以的,但必须匍伏在毛泽东的脚底下。这对于一个刚刚出道的学子,并非难事。只要顺着圣上的旨意和官家的意识形态,大展拳脚;把规定动作做得齐整,将马列教条背得滚瓜烂熟。难的是成功以后怎么办?毕竟是不无雄心壮志之人。

按理说,以强烈的事功心谈论美学,就好比挎着马刀种花圃,不是一回事。但李泽厚的天赐良机在于,他所信奉的恰好是唯物主义。在这个主义眼里,审美活动就像铁匠打铁、农人种地、士兵打仗一样的实际。美,只能是客观的,就像铁锅里的铁水,农人脚下的土地,枪林弹雨的战场。就连说美是主客观的统一,都有唯心主义之嫌,更不必说把审美归之于纯粹的精神活动。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教条,李泽厚在《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一文中提出,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李泽厚强调:美是事物客观存在的属性,审美只是对这种客观存在的美的反映。在审美活动中,主观的态度、意识、情感等等,不能参与构成美。美,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物质决定意识。主观意识乃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如此等等。

正如存在层面上的文化和生存意义上的文明,截然有别。审美活动和物质生产,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李泽厚的实践美学,混淆了生存和存在的差异,混淆了文化和文明的区别。凡是理当在存在层面上谈论的精神现象,或者审美境界,全都被李泽厚拉到生存层面上。一如想要作践艺术,先把艺术家推入生存的泥潭。

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真不知这是种什么样的美。且不说其它,希特勒时代的里芬施塔尔纪录片《意志的胜利》,恐怕都达不到这样的统一;或许张艺谋的国家恐怖主义电影和京奥开幕式闭幕式,有点这个意思。没有点无知无畏的唯物主义勇气,很难将美定义成这付模样。就算马克思趴在女佣身上享受齐人之福之际,也未必能想出这样的统一。惟有被官方意识形态弄疯掉的美学教授,才会赞同这种极权主义美学。那样的教授会借癞蛤蟆的眼睛证明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有道是:在一只雄癞蛤蟆的眼睛里,美并不是维纳斯那样的女神,而是一只雌癞蛤蟆。这让稍许有点美学常识的听众,瞠目结舌。但那个时代过来的美学教授们,几乎全都这么当真。因为作为毛时代的意识形态支柱,唯物主义在当时是不容非议的。不过,在官家报刊杂志上如此表演极权主义的国家美学体操,并非没有代价。李泽厚自以为是地给美作出上述定义,无意中丧失了最起码的人文常识,丧失了对纯粹精神世界的阅读可能。因为以唯物的头脑和眼光,根本无法领略康德美学、克罗齐美学、叔本华美学和尼采美学之奥妙,更不用说面对人类灿如星河的艺术创造。

八十年代中期,听业师钱谷融先生谈过五十年代的这场美学论争。谈及李泽厚的美学文章,钱先生一脸的厌恶,说:李泽厚靠批判朱光潜起家。顿了顿,皱起眉头又说,唯物主义很粗俗的。我赞成朱光潜的美学观点。没错,钱先生喜欢的是,克罗齐美学。若干年后,七十五岁的钱先生给笔者看了他二十五岁时写的一篇诗学论文,从瓦雷里的诗论谈起。其时,钱先生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没多久。当年,也是才华横溢的江南才子。五十年代因为一篇《论文学是人学》的文章遭受批判,划入右倾。相信对李泽厚怀着如此看法的五十年代过来人,不啻钱先生一个。由此也可以想见,五十年代的美学争论,其实是一场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大一统战争:将世人所有的审美感觉,统一到马列主义的教条里,统一到国家意识形态里。在这场大一统里,李泽厚为党国立下首功。

然而,功成名就之际,美学明星李泽厚的尴尬也随之到来。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很不安份的学说,任何一个沉溺其中的学子,都会被煽动起一股俯瞰天下的野心,更不消说来自湖南那个事功之乡的李泽厚。以李泽厚在美学论战中表现出来的才能,仅在一个研究所里任职一个研究员,显然相当屈才。但问题是,国家培养的体育运动员可以当部长,国家培养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和理论家,却只能那么养起来。李泽厚才华再出众,也不能超越最高权力和最高话语权力。毛泽东的天下,已经有了毛泽东思想,而毛泽东思想又是毛泽东时代最伟大的马列主义。湖南学子李泽厚把马克思主义学得再到家,才只能在另一个湖南人毛泽东的脚底下混口饭吃罢了。被马克思主义激起的雄心壮志,绝对得不到发挥,更遑论实现。毛泽东当年可以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及至李泽厚登上话语舞台,天下已经成了毛泽东的天下,只有毛泽东说话的特权,没有李泽厚发声的余地。不管毛泽东事实上对马克思主义不甚了了,但毛泽东凭借那场革命,已经成了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李泽厚对马克思主义再精通,也难以实现什么非份之想,只能做个研究员。此乃这位马克思主义湖南信徒的最大悲苦,生错了年代,走错了房间。

假如李泽厚生在十月革命之前的俄罗斯,有望成为普列汉诺夫第二。假如李泽厚生在有宋年间,可以与朱熹切磋一下。就算生在同治中兴后的满清治下,也有希望像康有为那样,做一把帝师之类。可怜可叹的是,李泽厚偏偏生在集党国权力和话语权力于一身的毛泽东的权杖底下。毛泽东的权力不容他人染指,毛泽东的话语,亦即所谓的毛泽东思想,也是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的。毛泽东哪怕整天捧着《资治通鉴》之类的帝王权术,也照样被奉为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从逻辑上说,这很不公道。但中国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讲过逻辑。

由于这样的不讲逻辑,导致了李泽厚的人生倒错。辛辛苦苦学会了马克思主义,不料毛泽东根本不是个原教旨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甚至极其鄙视精通马克思主义的书生;即便寻找戈培尔式的人物,毛泽东也不会找到李泽厚头上,而将那样的荣耀赐予张春桥姚文元之流。等到李泽厚好不容易熬到了毛泽东时代结束,却十分悲哀地发现,马克思主义也跟着随风而逝,甚至整个共产主义运动都在走向终结。李泽厚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仅招摇一时,比流行歌曲还短命。李泽厚应当庆幸的是,唯物主义倒是没有凋谢,并且还在邓小平的设计下泛滥成灾。可是等到全体中国人步入一个名符其实的唯物主义时代,李泽厚又相当失落:世人只知李泽楷,根本不认李泽厚。李泽厚最后做出的一个思想体操动作是:告别革命。哪想,过去的革命已然发生,根本告别不了;而未来的革命又不能告别。告别了未来的革命,改革家们拿什么去逼迫顽固的守旧者不得不改革?

纵观李泽厚的毕生著述,最有才情并且最可能传世的,应该是《美的历程》。李泽厚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其著述中显示了一下他的审美能力。出色的审美感受,不知不觉地突破了当年为了迎合极权而营造的唯物主义实践美学。诸如对《春江花月夜》之类的赏析,行文间全然忘了当年的美学定义: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而是独自沉醉于人生和宇宙之间,作一番虚无飘渺的喟叹。所谓实践美学,再唯物,再实践,毕竟只是种官家的体操表演。真正能够主宰心灵的,乃是对美的倾心享受。一部《美的历程》,考据上再不够功力,学术上再值得推敲,其鲜活的审美感觉,是无可否认的。作为一个美学家,李泽厚的根底显然不如朱光潜;但一部《美的历程》却证明了,李泽厚的审美能力,当在朱光潜之上。不过,读《美的历程》,又必须参照毛泽东“独立寒秋,湘江北去”式的咏怀,否则读不出其中的指点江山意味。几乎是同样的青春期骚动,同样的垂涎天下抱负。这是李泽厚的美学著述又一个不同于朱光潜之处。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也罢,《西方美学史》也罢,从来没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选自李劼著《枭雄与士林——20世纪中国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晨钟书屋,2010 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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