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圣诞节这一天，孙文终于回到了“革命”之后的故国。此时武昌城头的第一枪已响过了两个多月。
跟随他回国的一位洋人随即引起了中外媒体的高度兴趣。此人身高不到1.5米，严重驼背，病容满面，眼睛却大而有神，穿着一套不知是哪国军队的制服。这个人就是荷马李（Homer Lea），美国人，孙文的军事顾问。
堂堂的“孙大炮”，居然请了一位毫无阳刚气的洋人作为军事顾问，这实在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将军面目
5天后（12月30日），上海《大陆报》记者向孙文询问荷马李“名望如何”，孙答道：“李君大抵可称为天下最大之陆军专学家，欧美军界均极尊重李君”。
这位极受欧美军界尊重的“李君”，并未参过军、打过仗。他所有的军事才华，是写了三本预测国际政治变局的著作。这几本的确富有天才的书，其价值要到他死后很久才被人认识并追捧。至于他的军事实践，也就是在美国的海边沙滩上，训练一群华人。
荷马李对于中国革命有着相当高的热情。针对美国驻华外交官对他违反美国中立政策的指责，荷马李在上海报刊上公开宣称：“我来中国参加中国革命是我个人的行动，与美国政府毫无关系。外间称我为大将，不过因我曾为中国的康有为、梁启超等改良派人物组织过维新军，并不是美国的现役军官，自无受美国军律限制的必要。我参加中国革命政府的行为是以个人资格参加，是以实行人道主义为宗旨。今日中国数万万人民正受虐于专制暴政之下，我岂有坐视不救、袖手旁观之理？我应中国的革命人民之邀前来中国，是要解脱他们于暴政。我是一个世界正义的拥护者。”
12月31日，荷马李为上海《民立报》题词：United we stand，divided we fall——The motto of my ancestral state.（吾祖邦有言：合则立，分则坠。）他告诫中国人：“你们的共和国和我们一样，只有靠利剑才能保有她的美景和自由……中国的敌人是她历史性的和平主义，政治上的腐化和日本三者。我们有着这三个共同的敌人，如果不能预防和打击它，我对于这个国家都无能为力了……”
荷马李随即陪同孙文赶到南京，出席次日（1912年1月1日）的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并出任孙的军事顾问。
2月15日，孙大总统率领文武官员前往祭明太祖的陵墓，以告中华的光复。在典礼中，唯一允许参加的白人，是统领荣誉卫队的荷马李。
典礼结束后，荷马李突然中风。拖到5月，荷马李离开了中国，返回美国，不久就病死家乡。
投身中国
荷马李1876年11月17日出生于美国丹佛，其上还有两个姐姐，父亲阿尔弗雷德曾在美国内战时服役于科罗拉多第三骑兵团。在他3岁前，母亲就去世了。小时候，他不慎摔在坚硬的炉石上，损伤了脊柱，终其一生，荷马李都是个罗锅，身高不足1.5米，体重不足45公斤。而且在强光下，眼睛的自动调节会让他头疼不止，并且间歇性失明。实际上，他成了一名残疾。
高中时，他随家人搬到了洛杉矶，这期间，他们家雇了一位华人仆人，他给荷马李讲了中国历史上的不少英雄，还教他读写汉字。朱元璋成为荷马李心中的偶像，他甚至幻想着中国应该再出一个英雄，如同朱元璋从蒙古人手上解救中国那样，推翻满清。而这个英雄，未必是中国人。
1900年，中国爆发义和团运动，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此时荷马李立即从斯坦福大学辍学，怀揣1600美元及保皇会洛杉矶分会的介绍信，先赶到了夏威夷，见到了梁启超和保皇会的其他骨干。之后赴日本，他在保皇会成员的陪同下，见到了秘密在此的康有为。
不久，荷马李的军事才干和出色口才就征服了康有为，被康封为“大将军”，并发给他一套清军的“将官服”。
从1903年起，荷马李在加州为康有为的保皇党训练“维新军”。这一年，他还协助安排了梁启超对美国的首次访问。梁启超仅在洛杉矶就停留了9天，除了演讲、筹款之外，还视察了荷马李训练的“维新军”，十分赞赏。
1904年11月，荷马李在洛杉矶成立了“西方军事学校”，获得州政府颁发的正式执照，而主要的业务就是为康有为的“维新军”提供军事训练。
军校的扩展十分迅猛，荷马李从美国正规军及国民警卫军中，聘请了大量退役军官作为教官。在保皇党的雄厚财力支持下，军校教官的工资待遇十分丰厚，远超过美国军队，而且，为了避税，全部用现金发放。全校只有荷马李一人不拿一分钱工资，他认为只有在使命完成之后才能获得报酬。当然，他的家境也是相当富有的。
依托军校建立的“维新军”，最后发展成4个团、2100人的超大规模，有3位少校、20位上尉和14名中尉。军校共设立了22个分校，遍布美国各地及加拿大的温哥华等地。
此后，康有为赴华府谒见老罗斯福总统，针对《排华法案》交换意见。随后，荷马李陪同康有为在纽约检阅了维新军。
“红龙计划”
其实，康有为在荷马李陪同下阅兵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开始闹生分了。
就在他们离开加州、前往华府之前，康有为任命了另一位美国人福肯柏出任维新军司令官。这位福肯柏将军手上有梁启超签署的、加盖了“玉玺”的任命书，到旧金山来接收荷马李的军校。
福肯柏对荷马李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攻击，但都被性格坚毅的荷马李牢牢挡住。各种夺权的行动被化解后，康有为无奈，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荷马李为本人所任命且承认全美华人军事学校唯一之将军”，而福肯柏则是骗子。
自福肯柏事件后，荷马李取消了维新军在美国的所有公开活动，媒体评价说：“维新军似乎突然之间从公众的视野中消逝无踪。”荷马李已经在考虑跳槽，离开康有为。
荷马李的离开还因为看不惯康有为的为人，康有为对公款的处理方式，超越了荷马李所能承受的道德底线。康有为将在美国筹集的80万美元转移到墨西哥，以其女康同璧的名义购置房地产。美国国务院远东事务司司长柔克义认为，康利用同胞的血汗钱在国外享受，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表现很差的、有争议性的领袖。
1908年年底，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康有为的保皇党同时失去了拥护的对象和攻击的目标，根子里受到了动摇。新君溥仪即位，年仅3岁，由其父、年仅26岁的醇亲王载沣摄政，改元宣统。康有为自然继续要对新皇帝效忠，荷马李却表示，他将转而支持孙文的革命党。
其实，自从福肯柏事件后，荷马李就开始逐渐脱离康有为，一方面与孙文等开始积极接触，另一方面，他自己开始自立门户，筹集巨款，推行以他自己为核心的“红龙计划”。
1908年年初，荷马李认识了布思。此人曾在美国纽约外汇银行工作，也担任过洛杉矶“国家灌溉协会南加州区”的主席，与加州州长巴尔地关系十分密切，在政界有相当资源。
两人结为搭档，成立了一家“中国革命公司”，开始拟订“红龙计划”（The Red Dragon Scheme，国民党学者称为“中国革命计划”，译名的区别造成观感的极大不同），试图共同在“中国市场”上大展身手。布思出马前往美国东岸地区对政商两届进行游说，并试图说服罗斯福总统任命荷马李为驻广州总领事。但一无所获。于是，两人改变策略，将核心团队扩大，吸纳了美籍华人、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容闳，及一位纽约商人艾伦。
对于美国人来说，这是一笔风险很大、利益也很大的投资：荷马李等承诺，一旦中国革命成功，他们将在6个月内返还所有的借款，并且提供采矿以及铁路等利权作为投资回报。荷马李估计，如果能获得美国工商界的投资，中国革命将有望在18个月内成功。
此时，他们认为必须先将未来的中国领袖确定下来，才能获得商界的稳定支持。艾伦提议，孙文是最好的选择。他认为，孙文知名度高，而且熟悉西方的游戏规则。这得到了荷马李的赞同，他认为孙本人没有个人野心，是个革命者，还组织了多次武装暴动。而且，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去世后，海外保皇党的基础几乎丧失殆尽，华侨更多地投向了革命党，孙的势力在不断壮大。
荷马李在何时与孙文首次见面，至今尚未考订，按照荷马李夫人的回忆，是在“光绪帝去世前几年孙文访美之时”，孙文自己在1911年11月中旬接受英国记者访问时回忆说：
“有一次，我正向一群追随我的同伴演说，看到了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他身高不够五尺，年龄和我相仿，脸色苍白，显得体格纤弱。事后他来找我，对我说：‘我愿意和你共同奋斗，我愿望帮助你。我相信你的宣传一定能够成功。’从他的口音，我听出他是个美国人。他伸出手来，我紧紧握着向他道谢。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猜想他也许是个传教士或学者。我没有猜错。在他走后，我问一位朋友：‘那驼背的小个子是谁？’‘哦，’他说，‘那是咸马里（即荷马李的粤语音译）上校，当今世界上出色的军事天才之一——不，也许是最出色的一个。他精通现代战争的战略战术。’我吃惊得几乎合不拢嘴。”
第二天，孙文就去拜访荷马李，表示一旦革命成功，将聘请他担任自己的首席军事顾问。荷马李回答说：“不必等到你当上中国总统，在那以前你就会需要我。没有军队，你既不可能建立也无法维持一个政权。我确信，中国人经过适当的训练就可以组织出色的军队。”
在荷马李等人的邀请下，孙文从欧洲赶往美国，在1910年2月10日抵达旧金山，与荷马李和布思在洛杉矶北长堤举行了三次秘密会谈，史称“长堤会议”。最后，各方达成协议，废除原先松散的“中国革命公司”，重新建立革命“辛迪加”，由孙文、荷马李与布思共同领导，“中国同盟会总理”孙文兼任“辛迪加”总理，以后则为所有中国革命武力的最高统帅；荷马李担任“军事指挥官”。据称加上各地会党后总人数约1000万，显然，这是世界上最为庞大和繁杂的武装力量；布思担任“海外财务全权代理人”，为“辛迪加”与同盟会洽商贷款与采购所有海陆军的军需用品。
三人商定，融资的总规模为363万美元，分四期，投资回报率则为本金的三倍，外加利息。
至此，荷马李的“红龙计划”成型，并开始付诸行动。
革命元勋
“长堤会谈”后，有了孙文作为中国未来的领袖，荷马李的目标更为明确了，集中精力推进他的革命计划。
他的首要工作就是为孙训练军事骨干。他延续了保皇党的做法，在华人子弟中招募士兵进行训练。孙文十分担心清政府会给美国施加外交压力，将荷马李手上的4 个团调回中国，孙在信中告诫荷马李说：“请提防在美国与你接触的所有华人。至于我与你的关系，则绝不可向任何人透露。”
其次，就是筹款。除了由布思积极向工商界募捐之外，荷马李自己也经常亲自筹款。他甚至把自己的国际战略著作《无知之勇》的日文版权交给孙文，所得收入全部捐给中国革命。这本出版于1909年的书批评说，美国的勇气“来自无能和不愿对于我们的弱点的承认”。荷马李在书中详细预测，日本将会入侵美国，而且其预测的入侵线路，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军偷袭珍珠港完全一致。这本书被美军一些高级将领看重，率领美军参与八国联军的查飞将军就十分推崇，而二战中著名的麦克阿瑟将军在1919年出任西点军校校长时，要求把这本书列为西点军校必读书。但美国公众对此十分冷淡，媒体除了嘲讽几句外，别无评论。倒是英国、德国和日本对此书都极为看重。在孙文的协助下，该书日文版十分畅销，卖出了8.4万册，成了日本军人的必读书，在为孙文筹集大量革命经费的同时，也进一步完善了日本人的对美战略。偷袭珍珠港与其说是被荷马李预测到，不如说是日本人受到了他的启发。
练兵和筹款之外，荷马李还积极为孙文进行国际公关，对美、英两国的政府和议会进行游说。他甚至代表孙文与四国银行团进行谈判，也曾向英国政府递交备忘录，希望英国能与中国革命党人结盟，但这些都被谨慎的美英金融界及政界拒绝。
辛亥革命爆发时，荷马李和孙文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在获得了消息后，他们立即行动，两人分别请求会见美国国务卿诺克斯，均被拒绝。孙文与荷马李两人随后辗转从欧洲赶到了中国。这位小个子的美国人，也因此而成为民国新贵中最另类的一位。
因病返回美国后，荷马李在1912年11月1日病逝于加州，年仅36岁。孙文致函荷马李夫人：“从报纸上得悉荷马李将军去世的消息，我极为哀伤。我本想致电给你，以表达我深深的同情与吊唁，但是，事实上，直到今天，我都不相信，报纸上的报道是真实的。失去李将军，我觉得我失去了一位伟大的和真正的朋友。”
1968年，蒋介石下令，同意荷马李夫妇移葬台湾阳明山，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典礼，并亲笔题写了墓碑。
2011.04.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