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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是诗

曹操征乌桓,被猪队友带到了坑里。

先是,行军路上夏季暴涨的海水冲垮了河北沿海往北去辽东的路。于是田畴献计,绕道河北迁安县徐无山的卢龙塞。没想到的是,这一条路要通过的山口在夏季也被山洪所阻而不通,于是他们只好开山填谷,自己挖出一条路来,从白檀,平冈,鲜卑庭绕了五百多里的路才终于到达目的地辽东柳城。

但坑爹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史书里说曹操在这一年消灭了袁尚袁熙的残余,平定了乌桓,统一了北方。但没有人会在意一年艰苦漫长的行军里发生的那些小事:

九月回军的路上因为忽然转寒的干旱天气,曹操的军队遭遇了饥饿。行军两百里却没有水源,没有粮食,最后只能以杀死战马数千匹的代价来换得兵士的粮食。

而曹操在这时写了诗。是我们从小便知道的五章《步出厦门行》。

除去序曲,他连用四次“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有什么幸运的?是枯竭的冬水,冻结的土地,打了胜仗却依然衣食无着的军队,还是因为艰苦的行军失去了性命的谋士郭嘉?

在这趟饥饿寒冷的回军路上,他写了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他写了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可是为什么写它们呢?太辛苦了啊。有人饥寒交迫便哭,有人饥寒交迫便擦亮火柴幻想一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可还有人,一边取暖靠抖,一边敲着空碗唱着歌——不是缺心眼,是真气魄。

从前便知道他写得好,等晓得这趟行军的艰辛,失去与获得的不成比例,才晓得,《步出厦门行》作为一组诗表达的是完整的情感。《观沧海》为起,《龟虽寿》为终,而穿插于其中的,是《冬十月》和《河朔寒》。

所有的描述都为了成全《龟虽寿》最后的两句——“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什么时候,你会想到死,什么时候你又充满了无尽的豪情不愿意去死呢?那会儿,他正在经历一场寒冬,一场饥饿,一场战争。赢得了大片土地和人,但胜利来的不圆满。

正当此时,他看见了出征时因为海水暴涨而无缘得见的海。我如果是他,心里也很哆嗦而得意——天命如此谲异,但想做的我不是依然做到了吗?但未来呢?终究不能够预知啊。

所以你知道,《步出厦门行》里不那么有名的两章,却构成了慷慨激昂的《观沧海》和《龟虽寿》的底色,是裹住《步出厦门行》那些闪耀千古的漂亮句子的茧,这样的浓重,这样冷厉。这两首诗呀,像北方初春的河流,大片大片的冰凌闪着冷光,和雪水一道奔流入海。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鵾鸡晨鸣,鸿雁南飞,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钱镈停置,农收积场。
逆旅整设,以通贾商。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乡土不同,河朔隆冬。
流澌浮漂,舟船行难。
锥不入地,蘴藾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隐者贫,勇侠轻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没有漂亮的句子,也不伟光正。既不能娱目,也不是心灵鸡汤,直白,莽撞。像是恐怖片开头跟着催命鼓声逃命的主角。两首诗没有写别的,只写了天气冷,没有吃的,甚至不能行船,没有活人。

曹操写艰苦行军这样出名,以至于刘勰专门提出另一首类似的《苦寒行》来说他爱抱怨,羁縻于哀思,是《诗经》里《韶》《夏》一类不上台面的“郑声”。

曹操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都很能写。曹丕身上有公子气,曹植身上有才子气,都来自于超于常人的教育与自身观察角度的结合。后来南朝受过同样高等教育,讲究奢靡精致的钟嵘便很喜欢最有才气的曹植,而大肘子一锅端上来的曹操便被评了一个下等,罪在“古直”。

可是这“实在”的文风,任谁来写,也再没有曹操这样大喇喇的理所当然。比如说,《步出厦门行》的序曲——“艳”。他这样写: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
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像是末日片里的主角,逃出生天,得意又犹豫于一个新的自己。我一向喜欢开头两句。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肆无忌惮,像霸道总裁,像疯子,更像上古那些踩一个脚印就成了山川湖泊的巨人。“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两句,后来人苏轼用更浪漫的说法讲来,便是“高处不胜寒”。没有能够望其项背的人,没有Peer Pressure,极目远望,爽是爽了,但也是害怕的。这就是他惆怅的原因吧。苏东坡避而不谈“高而寒”的后果,只虚飘飘转了话题,去“起舞弄清影”了。可曹操,便老实很多——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

钟嵘不好这口,那也没办法。曹操古拙,也糙,但却有一种坦然,像是孩子天真无辜,该当如此。《短歌行》里他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按照诗经的原来脉络,下面就该是黏答答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但是曹操,他倒是宕开一笔,讲鹿鸣,讲宴谈,最后讲“归心”——用情诗来招聘却如此自然动人,这是多高级的propaganda!

西晋的陆机非常喜欢曹操,也拟过一首《短歌行》。词句比曹操的更漂亮,但陆机讲“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他讲寿命,讲逝去,最后讲“短歌可咏,长夜无荒。”是文人对于时间的趣味。在气象,在功能,都与曹操的《短歌行》非常不同了。

然而,赤子之心,哪怕是开放而有好奇心和创造力,天高地远,无处不及,却并不总是讨喜的。因为《三国演义》的巨大成功,也因为曹魏作为一个时代的短暂,曹操历来便不是什么正面的形象,最勉强称他一声“乱世枭雄”,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可有很多“故事”混为史实,让曹操背了很多莫名的黑锅。比如臭名昭著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杀吕伯奢一事,在《魏书》里,只是曹操被吕伯奢儿子们抓起来准备献给董卓,而曹操防卫过当跑了而已。《三国志》都没有拨冗一记这件小事。

他确实武断多疑,有狠的时候——比如养“间谍”,在自己的臣下儿子家里刺探秘密,他杀的人多了,然而诛杀了政敌袁谭,甚至不许别人去哭:敢有哭之者,杀全家。但他也不拘泥——不拘泥于成礼,也不为过去的自己所限制。像是风清扬教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没有定势,只以克敌取胜为最终的目的,是无招胜有招。在一次征吴时,天下大雨,军中多有怨声。曹操知道有人要劝,直接发了一通告示“有谏者死”,然而贾逵还是进谏,于是被收监。然而过了几天,曹操却又发了一通告示,“贾逵并无恶意,官复原职”——说好的有谏者死呢?又比如,《魏志刘矫传》里他下令,说,我们不要搞东汉那套以风评来判断人的标准。丧乱以来,风教凋敝。风评议论的标准,已经不适用判断人才了。任何人,以前做过的事情,既往不咎。

作诗作词的人常有一种自觉。况周颐叫这个“词心”,是听风雨,览江山之外,万不得已的东西。类比起来,也该有“诗心”。但我并不知道“诗心”对于曹操来说是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识的想要做一个永垂不朽的诗人:曹操写诗的类别极窄,基本上只是四言古诗和乐府。他写诗的题材也有限,如刘勰所说,多半是打仗,打仗前,打仗后,远不如他的儿子们的玩意儿丰富。

我想,他最大的人生理想,用他《对酒》一诗来说,是“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标准的儒家式的盛世图景,而他,与那些不能得用,因而光动嘴不动手的诗人不同,也得以身体力行。可是他的才华太多,远不能包含在“立功”一事里面。他钻研兵法,便有了最早的《孙子》注;曹操爱喝酒,就有后来谈起喝酒,就要提到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把家乡一种“九酝春酒”的方子写出来,献给了汉献帝刘协,于是便有了日后的“古井贡酒”;诗歌于他,大约也是如此无心插柳一般,自然生长在他心里,笔下,却不料倒也传了千古名篇。

说起来,也是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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