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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志难酬稼轩悲

南宋词家辛弃疾本非文人墨客之流,乃天然一将帅之大材。倘若生在汉末,当为曹孟德倚重;倘若幸逢孙权,足与周瑜比肩。可见,“生子当如孙仲谋”并非只是感叹历史,多少亦有朝中无有孙仲谋之憾在其中。但也正是那样的生不逢时,南宋词作才有了顶天立地的稼轩长短句,端得是“龙腾虎掷”(刘熙载语)。

明末空言硕儒顾炎武微词稼轩:“幼安久宦南朝,未得大用,晚年多有沦落之感,亦廉颇思用赵人之意尔。”顾子不说南宋诸赵平庸偏狭,有高宗不容岳飞为例,反过来嘲讽稼轩沦落,《日知录》的水准由此可见一斑。不错,稼轩确实说过:“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感慨过“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但这并非忧心仕途,而是慨叹壮志难酬:“追往事,今不见,但见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位断,西风塞马空肥”。倘若周瑜处在幼安境地,很可能也会感慨如斯。虎落平阳,并不意味着什么人都可欺之。

稼轩词中的豪气干云,世人共识。“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即便怀才不遇,也是一腔孤愤:“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如此胸臆,足以让曹操击节,孙权长叹;当然,也会让顾炎武之辈犯酸不已。

稼轩一生坎坷,并非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是朝廷不识英雄为何物。就此而言,南宋倾覆,命数也,不足惜。更谈不上什么崖山之后无中国。正如苏词是一人文地标,辛词乃一历史界碑,标画出南宋的命数。稼轩与岳飞的区别在于,岳飞属于南宋,稼轩乃三国时代的人物,一不小心掉落入南宋历史。同样的爱国,岳飞是朝天阙式的精忠报国,血淋淋的不乏草莽气,与水浒接壤;这在稼轩,不过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岳飞没有这份潇洒。虽然稼轩的潇洒之中,并未能在了却君王事上有什么免俗。稼轩可以退隐农耕,可以“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但还不致于真的能够如陶令般的种菊东篱。就人文境界而言,稼轩的内心所荡漾是英雄气慨,而非大彻大悟。

作为一个血性男儿,稼轩的健康与其说在于豪气冲天,不如说在于婉约有情。人说辛词“色笑如花,肝肠如火”。确实如此。稼轩颇有“断肠片片飞红”的情意绵绵,有道是“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诚如刘克庄所言:“其秾纤绵密,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岳飞没有如此情趣。但周瑜有。稼轩可与周郎为友,并非岳飞朋辈。

正如苏轼流连忘返赤壁,辛词一再提及“天下英雄谁敌手”。东坡感叹三国周郎赤壁,稼轩怀念曹操刘备孙仲谋。北宋也罢,南宋也罢,显然都已不是英雄时代,而是理当风花雪月的年头,要是没有北方游牧民族的野蛮骚扰的话。至于稼轩长短句的辉煌夺目,不过是国事不幸词家兴罢了。于后世读者或许是幸,于词家本人却是悲。若说辛词是绝响,那么稼轩比其词作,更为绝响。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写于纽约
首发于二〇一六年元月十三日《深圳特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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