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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连潮:IS之乱与应对之策

伊斯兰国组织2014年9月发布的一个视频显示一个戴着面罩的伊斯兰国武装人员在讲英语时操北美口音。美国联邦调查局寻求协助以寻找此人的信息。

2015年风云变幻,大事频发。除了巴黎联合国气候大会达成历史性协议,减少排放,缓解全球气温升高问题之外,IS制造的包括叙利亚难民危机和巴黎恐怖袭击在内的一系列动乱也将对世界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解决气候变暖虽非坦途,但各国至少达成共识、明确了方向,而国际社会对IS之乱却意见不一,应对策略各异,前景不容乐观。

一些决策者和学者从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理论出发,认为与IS的斗争是西方文明和穆斯林文明的冲突;IS是穆斯林中的激进派,他们企图通过暴力建立穆斯林国理想国,IS制造的动乱其实是十字架和新月之间始于11世纪、持续200多年战争的继续。美国总统候选人川普、克鲁兹等人均持此观点。

另一些人认为IS不是一个穆斯林运动,他们只是打着穆斯林旗号的一群恐怖分子,与他们的冲突并不是传统伊斯兰与西方价值的终极之战。如果将IS之乱说成是东西方文明冲突则会陷于极端分子的圈套,加深两个文明间的断层带(fault lines),从而引发更深层的危机,出现更多暴恐事件,造成局势的进一步恶化。美国布什政府从911恐怖事件之后一直拒绝将反恐战争说成是对穆斯林的战争,奥巴马政府延续了这一政策,拒不承认IS是一场穆斯林运动。这也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的立场。

还有人则称IS之乱并非东西方的文明之战,也不是基督教与穆斯林的冲突和历史的继续,而是穆斯林内部的冲突,即穆斯林逊尼和什叶两大教派1400年来你死我活争斗的延续。

以上三种观点都有一定道理,但也带有片面性。我认为IS是一个激进的回归穆斯林原教旨运动,它既基于伊斯兰神学,也基于意识形态;它所挑战的是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包括现代主流穆斯林文明;它要建立一个被称为“哈里法国”的超越民族、政教合一的泛穆斯林国家,并对其一切非穆斯林发动圣战,包括所有什叶派和IS认为叛了教的逊尼派及其他穆斯林。

一、IS兴起的历史原因

要击败IS,必须要了解其兴起的缘由,而要了解其缘由,又必须回溯历史。

我们知道,632年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去世后,穆斯林在其接班人问题上发生严重分歧,成为水火不容的两大派:人数较少的什叶派是血统论者,主张先知的堂弟、女婿阿里及其后裔为正统继承者;而逊尼派是非血统派,坚持接班的哈里发应由穆斯林选出,并不一定要由先知的血亲担任。两派都以《可兰经》为本,但各自遵循的圣训(Hadith)和解释不同:什叶派以《四圣书》为根据,而逊尼派则以《六大圣训集》为根据。主要分歧在于,前者主张由穆斯林领袖伊玛目来解释圣训,而后者强调依照《可兰经》进行解释。这一点上,有点类似天主教和基督教之间的差异。

此后,虽然两派发生内战,政权不断交替,但穆斯林的影响迅速在中东及邻近地区扩大,最终建立了一个盛极一时的政教合一伊斯兰帝国。但十字军东征和蒙古入侵阻止了伊斯兰扩张的势头,导致了伊斯兰帝国衰落的开始。在随后的几百年间,欧洲因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迅猛崛起,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伊斯兰势力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只有招架之功。

19世纪中,各种近代思潮大量涌现,尤其是民族主义的兴起给世界帝国造成极大冲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被协约国打败后,在其废墟上也先后出现了40多个新国家。土耳其虽然通过现代化改革得以幸存,但基本世俗化,尽失昔日伊斯兰帝国的辉煌。

二战后,更多的穆斯林国家独立,但政治、经济发展滞后,人民的基本权利未得到保障,民众的生活提高不大。西方对以色列的支持以及耶路撒冷的被占领,引起穆斯林对西方国家的强烈反感。苏联对阿富汗的入侵、美国的反恐战争也对穆斯林产生极大震撼。尤其过去几十年内全球化的浪潮,进一步对穆斯林传统社会和生活方式以及文化造成更大冲击,致使许多穆斯林对民族主义的梦幻破灭,并认为穆斯林国家的世俗化、西方化、现代化以及对物质社会的过度追求腐蚀了伊斯兰世界精神、道德和文化体系,因而主张回归伊斯兰教的原始教义,要求清除异端、纯洁信仰,建立伊斯兰理想国,严格按基于《可兰经》的伊斯兰法律规范人们的生活。IS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历史上,每次伊斯兰世界传统生活方式被冲击而面临危机时,就会出现原教旨运动的反弹,企图通过复古倒退来走出困境。虽然历次的宗教复古运动形式上各有所异,但本质上并无不同,此次也不例外。

二、IS兴起的现实原因

然而,直接引发IS动乱的原因是美国对伊拉克和叙利亚政策一系列失败造成的,布什和奥巴马政府对此应负主要责任。

首先是布什政府因决策系统性失灵而做出错误判断,发动反恐战争,入侵伊拉克。其次是美国派驻伊拉克的最高文职行政长官布雷默所做的愚蠢决定:解散伊拉克军队,发动一场“去复兴党化”清洗运动,将大量逊尼派穆斯林解除公职,使之边缘化,成为穆斯林激进分子,引发伊拉克的教派之争,不仅造成大量美军伤亡,而且为IS提供了领导人和兵员(布什总统本人似乎没有参与这一决策,据信是副总统切尼和布雷默作出的);美国虽然后来认识到这一错误,但纠错不彻底,留下重大隐患。奥巴马政府则误判叙利亚局势,以为阿萨德推翻在即而拒绝了俄国让其逐渐淡出政局来稳定叙利亚局势的建议,同时又在支持叙利亚反对派问题上犹豫不决,失去迅速解决叙利亚问题的良机,给IS提供了发展壮大的空间。

除此之外,伊拉克马利基(Nuri Kamal al-Maliki)的什叶派政府也难辞其咎,他们一方面利用美国的政策失误,报复、迫害、杀戮逊尼派穆斯林,将这些人逼上梁山,拥戴和加入IS;另一方面坐视IS迅速扩展,拒不听取美国的正确建议,坚持要美国提供更多的援助,才肯采取军事行动,失去了将IS扼杀于萌芽状态的机会;等IS形成势头后,又因自身腐败无能不能应对,800人的IS武装力量就能将驻扎在摩苏尔市的5万伊拉克军队和警察打得一败涂地,望风而逃;IS一次缴获的美式现代化军备和军火足够其武装整整3个师的兵力;伊拉克政府只好从伊朗搬兵,进一步将局势复杂化。

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为了自己的执政安全,杀戮和平示威者,释放监狱中激进分子,故意挑起内战,并对反对派中的逊尼派穆斯林进行残酷镇压也是IS兴起的原因之一。

三、IS的致命诱惑

然而,拒绝将IS看成穆斯林和国家从策略上说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仅仅将其当作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那就远远不够了。

伊斯兰国创始人扎卡维原来只是约旦街头的小流氓,受教后请亲人用刀将自己身体上刻有不雅纹身皮肉割去,成为一个疯狂的伊斯兰极端分子。扎卡维的继任者巴格达迪出身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中产阶级家庭,本人是70后神学学生,自称有先知穆罕默德的血统。他建立了伊斯兰国,并宣布自己为哈里发。在他的领导下,IS巧妙地利用社交媒体,吸引了90多个国家的2.8万名外国战士加入,其中4分之1来自西方国家。IS在自己的宣传资料中,清楚地阐明其目的是宗教复兴、摧毁西方价值体系和其他任何不符合伊斯兰原始教义的价值体系;尽管其行为残暴专横,但似乎也是严格按照1400年前的伊斯兰古法而为之。况且,IS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国家,它有领土、边界、人口,政府、军队、经济架构等,并谋求通过军事征服扩大自己的疆土。

IS杀害穆斯林、抢夺穆斯林财产,强占穆斯林女人要远远多于西方人,因为现代主流的伊斯兰教已经与时俱进,像基督教一样放弃了初创时期的野蛮做法,但在IS看来这就是叛经离道,任何不认同IS宗教狂热的穆斯林都是叛教徒,必须按伊斯兰法杀无赦,其惩罚的暴烈程度大大超过对基督教、犹太教,甚至异教徒的惩处。IS还在叙利亚、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等地与其前身基地组织展开激烈战斗,争夺地盘和圣战的领导权。从这一点来看,的确又是穆斯林内部的冲突。

无论IS宣传是否为花言巧语的欺骗,IS的吸引力在于它为被边缘化了的穆斯林提供了一个让其为伊斯兰正本清源回归正道而献身的事业,一个每月能挣800美元的高工薪职业,还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分房、分女人等大同社会、兄弟情谊的生活方式和冒险的乐趣。这些致命的诱惑不是通过立法禁止和边界封锁就能消除的。

四、如何应对IS

在打击IS问题上,美国吸收了以往的教训,采取了空中轰炸而不是派出地面部队作战的遏制战略。但一年来数千次轰炸之后,虽然IS地盘有所缩小,但并未能有效地消灭其有生力量。法国和俄国加入轰炸以及联合国安理会的打击IS的决议等措施均未能导致局势发生根本性变化。美总统候选人川普提出要消灭IS及其家庭成员,克鲁兹主张进行地毯式轰炸,卡尔森要派遣地面部队,希拉里则反对地面部队介入,认为奥巴马目前的战略美国是最佳选择。

然而,这些措施治标而不治本,川普的主张更是法西斯言论,不值一驳。找到有效应对IS的战略和策略极为不易,因为我们对IS的了解实在太少,而且宗教和教派原则的冲突不像意识形态那样有时可以妥协。不过,我的看法是,必须要对IS进行全面、系统性的打击和治理,才能彻底将之消灭。

首先,国际社会必须从战略上意识到与IS 的斗争的长期性和艰巨性,不要期待一夜之间消灭这一组织并消除其影响,必须有打持久战的准备。IS有其根深蒂固的宗教和社会基础,低估这一点就会犯战略错误。皮尤研究中心本月发布的调查报告表明,东南亚国家、南亚国家,东北非国家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的大多数穆斯林和IS一样希望实施基于《可兰经》的伊斯兰法,阿富汗、伊拉克和巴基斯坦有同样诉求的民众更是分别高达99%、91%和84%。据BBC的民调,身在西方民主国家的24%英国穆斯林认为对法国查理周刊的暴恐活动是正当的,45%认为伊斯兰神职人员鼓吹对西方的暴力行为无可厚非。5%的沙特穆斯林支持IS。由此可见,改变IS宗教和社会基础是一件耗日费时的工作。

其次,要彻底消灭IS最重要的莫过于消除它对穆斯林的精神、思想层面的影响,应当想方设法抹去它的神学光环,将其从原教旨主义的神坛和道德高地上拉下来,让它在穆斯林世界中失去市场。最好的做法是,穆斯林的宗教领袖们尤其是瓦哈比派的伊玛目以及伊拉克、叙利亚的逊尼派领袖联手,挑战IS和巴格达迪自封的哈里发地位的合法性,并以他不能绝对公正地制定伊斯兰法律或不符合其它资质要求将其公开废除。国际社会尤其是穆斯林主流社会应当将社交媒体的阵地从IS的手中夺回来,打赢这场民意战、信息战。

第三,在军事行动方面,应当以“兵贵胜,不贵久”为原则,迅速夺回被IS占领的领土,避免久拖不决。与基地组织不同的是,领土是IS立国和赖以生存的基础;根据伊斯兰教义,一旦失去领土,哈里发国就不复存在。打击IS的联合战线应发动地面作战,以穆斯林国家特种部队为主体,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特种部队配合进行,力求全部歼灭IS,使之不能逃窜到世界其它国家继续为害。

第四,应尽快实现叙利亚和平和稳定。联合国安理会有关叙利亚和平进程的决议虽然通过,但关键问题仍未解决:一是阿萨德的去留,二是参加和平谈判的组织。西方国家应从大局出发,就前一个问题达成妥协,让阿萨德逐渐淡出政局。后一个问题应尽可能地通过增加包容性解决。重要的是,转型后的政治体制一定要由叙利亚人民自己决定。

第五,应当在伊拉克采取切实的平权措施,让边缘化的逊尼派穆斯林回到主流社会。通过恢复复兴党员的公职,防止打压和歧视逊尼派穆斯林,禁止什叶派民兵对他们的暴力,保证社会的公平正义。不公正的待遇常常将受害者推向极端主义;国际社会应当鼓励民族和解,教派和解,尤其是要防止假借反恐和打击IS,继续民族迫害和杀戮,将更多的穆斯林赶到对立面。

总之,IS挑战世界所有文明,国际社会必须联手应对,负责任的国家都不应隔岸观火,坐视IS病毒在世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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