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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实味到刘少奇

近见一个材料毛泽东与斯诺有这样一段对话:

斯诺:你什么时候决定要打倒刘少奇?主席:1958年他做国家主席时就决定要搞掉他。斯诺:那不是你推荐他当国家主席的吗?主席:是,但是因为一山不能藏二虎。斯诺:他知不知道你要搞他?主席:他这个人很老实,一点也不知。斯诺:他什么时候才知道?主席:八届十一中全会后他从排第二名到排第七名才知道,但这个时候他已无能为力了,因为他身边的人都给我搞掉了。

这显然是毛为自己的手笔鸣得意,并完全符合实际。依我看,说刘少奇一点也不知道要搞掉他,是不确切的。应该说,八届十一中全会之前,至少发《五一六通知》的时候,就已知道来势不善。“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指谁,老百姓也在猜呢,身在漩涡中还不有几分数吗?但总想,毕竟有组织原则在,总不至于能把他怎样。直至拿出《宪法》来自卫,还是心存这个信念。事情确实匪夷所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仅因为意见不合,就一步一步竟终于送掉性命。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应该想了很多,不知他是否想到王实味。如今他的遭遇与王实味何其相似乃尔。王实味是刘少奇的预演,刘少奇是王实味的重演。这对王、刘二人来说,都是始料不及的。

王实味的亏吃在太当真了。1942年3月,王实味所在的中央研究院开整风动员大会,关于领导整风的“整风检查工作委员会”的组成,暂代院长的中宣部副部长李维汉指示,“院领导和各研究室主任为当然委员”,王实味提出全部检委都由民选产生,最后表决,赞成全部民选以四分之三获胜。结果全部由群众选举产生了21名检委。中央研究院的动作轰动延安,影响巨大。群众以为民主取得了胜利。王实味更是认为民主有理而有恃无恐,乘胜进击,以每月有法币四块半津贴(毛泽东五块,林伯渠四块)、吃碗里不缺肉的小灶、穿青色国统区细布四个口袋制服的优越位置,高调反对等级制,以硬骨头自居,无忌直言犯上,大有耳提面命之势。《野百合花》发到《解放日报》,把张扬自己主张的《矢与的》墙报粘在红布上悬挂到闹市,观看者川流不息。

没几天,王震看过墙报,判断为“吃饱饭骂党”。毛泽东得知后,一个晚上由卫士陪着,提着马灯打着火把看了墙报,吟哦之间发现“思想斗争有目标了”。毛读过《野百合花》后说“这是王实味挂帅了,不是马克思主义挂帅”。此后,康生主持的中央社会部介入,从托派思想到托派活动到托派组织,最后坐实托派分子。其根据则仅仅是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分别受两位同学之托翻译了《托洛茨基传》的两个章节和《列宁遗嘱》,而且或经警惕的妻子刘莹提醒、或自己有怀疑,与这两位同学短暂接触后就都不再来往了。

其实有无确凿佐证并不重要,只要一点影子,作个点缀就够了。是运动的深入发展需要这样一个托派王实味而已。没有也得造一个出来。早期还有立场和动机的争论,此后,就一边倒,一篷风,王成众矢之的,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了。

整风期间临时调到中研院担任党委宣传干事的温济泽,跑到王实味窑洞里叙谈:“你千里迢迢跑到延安,肯定不是为了自己,不过以后言语行动要注意立场、方法。你想想,今天哪里能那么平等?”王实味感动了,拉着温济泽的手痛哭流涕:“我有错,但是,的确出于爱党的好心啊!”善良热情的温济泽马上去找党委书记李言:“我看王实味这个人就是思想片面,观点不对头。现在他认错了,我们是不是不要提高到政治问题?”

李言听了,过了好一阵子,缓缓说:“你让他严肃点。你是代表党委的,不要让他感到什么。”温济泽连忙分辩:“我可没代表党委,我就代表我自己。”第二天,李言把温济泽叫到一边,神气之间颇为沉重,悄悄地说:“昨天的事向康生同志汇报了,他说你有温情主义。还有一个情况,不能和别人讲:王实味是托派分子,有组织活动,还是蓝衣社特务。他和别人不同,不是思想问题。你在党委工作,行动要注意。”

此后,温济泽再也不敢私访王实味了。此时的王实味,已经认错也不行了。不许认错,比不准革命痛苦多了。一次批王大会休会时王实味和温济泽走在一起,轻声说:“我的错误,只有我自己能清算,别的人,不论哲学学得怎样好,也不会弄清楚的。”温济泽冷笑一声。

萧军曾为王实味事问过毛泽东,毛说,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过问。萧军便不再过问此事。后来,萧军亲历批判会,他坐在会场后面,根本听不清前面的人说些什么,只知道王实味每说句什么,立即招来一片怒吼和痛斥。萧军忍不住站起来大声喊:“喂,……让他说嘛,为什么不叫他说话!”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萧军。在散会路上萧军发牢骚说,像狗打架、扣尿盆子,被人向上汇报,中央研究院一众人等向他兴师问罪,他怒气冲天向毛泽东提交了备忘录。但萧军的侠义也改变不了王实味的命运。

王实味主动提出退党,他说他“个人与党的功利主义之间的矛盾几乎无法解决”,他要走“自己所要走的路”。但“老九不能走”,党需要他在反派的位置上继续发挥作用。此时,王实味彻底孤立了,成了不可接触的人。他找到萧军的窑洞,要萧为他转交给胡乔木和毛泽东的信。尽管萧军在私下敢于肯定,王实味绝不是一个托派,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萧这次也是把王轰走了。

之后,萧还是把王托咐的信转交了,可惜没有任何回音。这封信语无伦次,抬头是“伟大的乔,转呈伟大的毛主席,转党中央”,落款为“反革命王实味顿首百拜千拜万拜”,显然,王实味已经精神失常。其中清醒处尚有:“救救我吧,把我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吆,我要安静安静呀!不一定到颐和园北戴河或莫干山呀,看看吴满有家里有没有一席地没有?我必须离开中央研究院,必须!”

种地已经不是一个托派所能享受的。1943年4月1日晚,王实味被康生下令逮捕。1944年五六月间,中外记者团访问延安,王实味被安排露面,以证明他活得很好,但赵超构在他的《延安一月》里记下了他所感觉到的不正常。1946年,重新审查,结论是“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1947年3月,中央机关撤离延安,中央社会部奉命将王实味押送到黄河以东的晋绥根据地。途中王实味“神经不健康,身体也不好”,成了包袱。

晋绥公安总局经请示,中央社会部批准将王实味就地处死。7月1日,晋绥公安干部将王实味带到黄河岸边一偏僻山隅,用砍刀砍死后置于一眼枯井中。半年后毛泽东知道此事,大发雷霆,要某人赔他一个王实味。不过,显然,他在乎的是一个典型,而不是一条人命。1945年七大上,毛泽东透露原委,“党要统一思想才能前进,否则意见分歧。王实味称王称霸,就不能前进。42年,王实味在延安挂帅,他出墙报,引得南门各地的人都去看,他是‘总司令’,我们打了败仗……”

我想,如果刘少奇在开封意识尚清楚,不能不想及王实味,不能不越想越相像。同样是一点一点地逐步升级,一步一步地彻底孤立,最终无人能救。申请去延安种地而不可得。如果早请跟时传祥掏粪也同样不可得,时传祥也受株连被打倒了。

若是从毛泽东那边想想,说王实味挂帅,当总司令,还是把他封大了说的,须带个引号的,可刘少奇就是真枪实板的“司令部成双”了,一山不容二虎,是几千年的统治术常识。刘的成功,就是毛的败仗。岂能承认这个败仗!炮打司令部,势在必行。哪怕重上井岗山,哪怕落后一百年。不惜任何代价,哪里还会管你人命的冤与不冤。与伟大的事业相比,一条人命,等若蝼蚁,等若轻尘,何足道哉!从王实味到刘少奇,历次运动所有的冤案都可作如是观。

历史惊人的相似。何况是出之于同一手笔的历史。即使不是同一手笔,只要不是法治还是人治,历史就会惊人相似地重演。

20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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