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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穿棉袄

王成武是我们公社的副书记,文革开始时已经五十开外。他身材偏胖,皮肤黝黑,满脸皱纹,说起话来慢慢腾腾的。要不是他经常穿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还真会把他当成一位老农民。他在文革初期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即“走资派”。

按理,一个地方如果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走资派这顶帽子不折不扣地应戴在一把手头上才对,可偏偏戴到了这位副手头上。

后来才明白,所谓的走资派并不是以先前执行了什么路线来划分的,也不是以官职大小确定的,而是由运动初期站队表态决定的。运动初期,积极表态拥护毛主席,坚定站在毛主席一边,对文革真诚理解,使劲批判“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那就是“革命派”;如果站错了队,为刘少奇、邓小平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叫好,那就糟了,那就要被打成走资派和“三反分子”了。

打记事起,就知道乡民们对人民公社化和大跃进时期的恶官吏十分憎恶。乡民编了不少顺口溜讽刺、挖苦那些人,比如“小包车,圆又圆,里面坐的参观团,一日三餐酒和肉,隔着玻璃四处看,社员艰难他不管”。要是没有外人的时候,顺口溜中的“参观团”就变成了“鳖翻团”,意思是不干正事,尽会瞎胡闹。

这些人秉承上面意旨,刮“共产风”,搞“平调”,毁林炼钢铁,强制办大食堂。瞎折腾一年多后,害得人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这些人强行收缴农民仅存的一点救命粮,迫使许多人只得吃树叶、糠度命。还到处设卡,严禁农民外出谋求生路。对不满者或稍有反抗的乡民监禁、吊打,致使许多人活活饿死了,有的被逼死了。还有更多的人因饥饿得了黄肿病,挣扎在死亡线上。

大炼钢铁和公共食堂失败后,基层的极左官员大多调离。继任者多是充当救火队员的角色,开始给农民松绑,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准许农民包产到户、自由耕种、自由贸易。这一政策使千千万万濒临死亡的农民逃脱了被饿死的厄运。所以,文革批判这些官员时,乡民们都给予同情。即使是对那些曾助纣为虐、祸害过自己的坏官,乡民们尽管厌恶他们,但并不赞同在运动中污辱他们人格,或对他们实施暴力侵害。

从民国过来的那群人,都还保留着理性、善良、宽容的本性。只有那些被阶级斗争理论冲昏头脑、不明事理的学生,和那些平日游手好闲,穿半头鞋的二流子,才是运动中打人的主干将。这些人不受乡民待见,尤其是后一种人,乡民们称他们为“二杆子”。

第一次批斗王成武是在公社管委会的门口。王成武站在街中央,造反派给他戴上一顶足有一米高的纸糊的帽子,上面写满了“打倒王成武”。胸前挂一块白牌子,上面写着“三反分子、走资派——王成武”,并在名字上用红笔打上叉。

造反派先叫王成武检讨。王成武就用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始作贱自己:我犯了严重错误,我罪该万死,我要痛改前非,坚决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造反派不答应了,非要让他说具体一点。王成武也不知是因害怕还是确实说不出什么,战战兢兢的,半天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这时,有人带头狂呼:打倒三反分子王成武,打倒走资派王成武,王成武不老实,坚决把他打翻在地!周围的人跟着狂喊。然后,冲上几名打手,揪住王成武的头发,强迫王成武跪下。年过半百的王成武,只得屈辱地跪在这些比他儿子年龄还小的一群毛头小伙子面前。

看王成武检讨不出什么名堂,造反派就换了方式,开始质问王成武:你为什么跟毛主席唱对台戏?

王成武哆嗦着答道:我热爱毛主席,拥护毛主席。

“那你为什么说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好”?造反派厉声质问道。

王成武回答:毛主席著作我没有没学好,只看到问题的表面,没看到本质。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给农民自由,准许农民自由耕种、自由经营,救活了不少人的命,就认为这个政策好。当时,不知道这个政策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坚持走下去就会回到旧社会,让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现在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非常严重。

造反派大声吼道:真顽固,直到现在还在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让农民生活好转的不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而是毛主席领导我们抓了阶级斗争。那几年饿死人,正是没有抓阶级斗争造成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后来强调了抓阶级斗争,农民生活马上就改善了。你怎么敢把功劳记到刘少奇、邓小平的头上?真是反动透顶!

言毕,几个打手又冲上去,按住王成武的头,拽起胳膊,反转到背后使劲往上拧,王成武被迫把头垂得很低。这就是俗称的驾飞机,又叫坐喷气式。然后,就开始了检举揭发。

批斗会结束后,又开始了游街示众。王成武坐着“喷气式”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学生高呼口号。

王成武是我们公社最大的走资派,公社所属的各单位和所辖生产大队,都要开他的批判会,有的单位甚至数次开他的批斗会。王成武几乎每天都要过一次堂,有时甚至一天要被批斗几次,每天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到两月,先前身体微胖的他,已几近瘦骨嶙峋了。

为少受点皮肉之苦,王成武接受了好心人的劝告,穿上了棉袄,成为夏天特有的一大景观。此后,只要开他的批斗会,他都会穿着厚厚的棉袄,以此抵御造反派的殴打、蹂躏。

放暑假了,造反派就在学校办起了走资派和保皇派的学习班,实际是小规模的批斗会。坐喷气式、被拳打脚踢、吊梁、钢鞭抽成了这些人的家常便饭。

我家就在学校隔壁,经常看到王成武穿着那件旧棉袄去学校接受批斗和造反派对他实施的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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