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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债人

一个疯狂借贷的小城,一群为债奔波的亲友。

疯狂的民间借贷几乎让所有人丧失了理智。债主们一味贪图高利息不断加码,欠钱的反倒挺直了腰板。亲友反目、企业破产,每天都有各种外逃的消息。这个原本不大的小城,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因此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1

2015年2月,年关将近,黄金店里挤满了挑选羊年金饰的人,虽然金价一再波动,但在福建的这个沿海小城,黄金一直都是人们保值和赠礼的首选。银行也出了新钞票,男女老少们一边坐在银行的大厅里排号取款,一边点击手机抢夺电子红包。

但是爱娥一连几天都坐在家里整理账目。虽然电脑里存着所有的借款合同、利息往来,但她更习惯浏览那些纸质的打印合同。每一份资金往来都已分类,单独放在一个文件夹里。桌上一排文件夹,清晰明了。不过,这真是一堆令人发愁的烂帐。

年关难过,爱娥把它们锁进保险箱,决定出门碰碰运气。她先挑了一笔难度系数较低的债务,开车到市区一栋七层高的办公楼外,热情地和大楼保安打招呼。‌‌“礼多人不怪‌‌”是爱娥常挂嘴边警醒自己的话。保安看见来了一个利落中年妇女,和善礼貌,也跟着热情了起来。

爱娥不忙着上楼,和保安寒暄:‌‌“你们总经理今天人到了吗?车来啦?‌‌”得到确认的答复,爱娥才上楼。这是她多年追债练就的技巧,突然拜访逮个车在人在,让拖债人无处可躲。

这是一家规模不算小的船务公司,小千万的资金已经欠了不止五年。从去年开始,爱娥就不能每月定时收到利息,起初她电话催促,对方还能赶紧补上。再后来,跑到公司要利息,也不见得能拿到。爱娥知道,这笔钱不盯着估计是要飞了。

前台小姐把她安排到一溜小方格子会议室里的其中一间。爱娥一路观察,漫不经心随手打开其他的会议室门,几乎每个房间都坐着人。她在这个小城市里生活了快六十年,难免遇见脸熟的——年底来讨债的,可不止她一人。

爱娥开始酝酿她的暖言蜜语。以她的经验,如果大吵大闹、摆臭脸,拖债人第二次就会闭门不见。一针见血的方式,是摸到拖债人手头有资金渠道,才下力气去逼迫。

当总经理出现在会议室时,两人先淡淡地寒暄,烧水、煮净茶杯,在一堆茶盒中挑选。‌‌“试试我新收的这盒正山小种。‌‌”总经理摆出最高规格的欢迎式拆开了这包茶叶。功夫茶讲究慢,两人表现出一副闲来无事的态度,花了不少时间才沏开第一杯茶。爱娥扣指致谢,端茶品了一口,放下茶杯,这才表现出关切的样子:‌‌“你现在怎么会这么困难?‌‌”

总经理开始大倒苦水:‌‌“今年的经济环境太差了,向银行贷款一亿元,被压缩了1000万。货物都堆在港口,人家不提货能怎么办,我要给他们垫货款,流动资金全都压在这里,还有这些上上下下的人工费,船员工资要给、码头管理费要交、油要加……‌‌”

爱娥接过话,缓缓说道:‌‌“你企业周转这么大,就要努力拆这里补那里。一旦有钱出来,你就从抽出来一点点还,还上一个,就消灭一个债主。现在一堆债主还不得把你逼死,你要努力把小的债主清了。大债主就不用着急,欠一个人好得过欠一百个人。‌‌”

总经理摇摇头:‌‌“现在真是很困难,一分钱都不敢抽出去,整个公司运转都不够。去年9个码头已经被收了2个。‌‌”

爱娥不断点头表示理解:‌‌“现在都很困难,你看马上要过年了,我家里老人一分钱都没有,天天逼我,你年前多少也得先拿5万利息钱给我,过年我肯定不会催你。‌‌”

这个城市一直有着正月十五之前不问人讨债的传统,怕的是欠钱的人不吉利、没彩头。但几个小时之后,爱娥发现,这趟讨债仍然无功而返。对她来说,这种事也是家常便饭了。

最近这几年,疯狂的民间借贷几乎让所有人丧失了理智。债主们一味贪图高利息不断加码,欠钱的反倒挺直腰板拖欠,亲友反目、企业破产,每天都有各种外逃的消息,有钱的拿着钱外逃,没钱的躲债也外逃。这个原本不大的小城,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因此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爱娥决定再试一家。她开车去了市区外。村子里住着她的世交,她们两家人的关系曾经好到每天同进同出。几年前,因为生意缘故,两家人有了借款往来。爱娥一开始并不在意,利息一月结不了没关系,一季度结也行,一季度到了没见到钱那就放宽到半年。半年到了,爱娥只拿到了一半的利息。她还愿意去等等。等到一年后,爱娥急了,世交这一年间在村里搭起高楼别墅,豪车一辆一辆地买进家门。

过去两家人天天喝酒聚会打麻将,现在一见面就互相谩骂。因为是熟人借款,所有的约定都是口头上的,往往各种理不断。这一天,爱娥是想着去讲道理的,结果双方都没绷住,又大吵了一架。最后,对方直接把庭院里的几条大狼狗放进家门,拂袖而去。

爱娥吓坏了,跑出来后,在村子里看见村民就大声嚷嚷:‌‌“你真够没本事,这么大栋房子,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还,一屁股烂帐。‌‌”深交多年,她了解朋友好面子,但她偏要在众人面前把他的脸踩地上。

2

1992年邓小平南巡开启改革春天,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的爱娥也顺势而为,下海开办工厂。这个沿海城市因为地缘优势,盛行加工贸易,爱娥和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包袋厂,加工制作包袋。他们并不内行,生意也没什么起色。但厂里有一只绣花机,能接到不少单子。后来爱娥干脆把包袋生意停了,专心做电脑绣花生意。

几年过去,爱娥也算赚得盆满钵满。但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她刚做电脑绣花生意时,常给运动鞋企业绣品牌,绣一双,两个字,能赚3块钱。到了2000年,同样的机台,绣一双只能赚2毛钱。大企业为了维持原来的成本,不得不往上游企业到处砍价。上游企业则有苦难言,所有材料都在涨价,人力成本也一年年上涨,爱娥能赚到的利润,连过去的一半都没有。

即便如此,仍有人不断加入这个他们看得见的造富行业,导致的结果是鞋服、轻工均产能过剩。‌‌“以前是经销商先订购,工厂才生产,经销商没卖掉就放在库房里也没人知道,‌‌”爱娥说,‌‌“但现在,如果卖不掉,工厂的货款就回不来,企业没办法再正常运转。‌‌”这成了恶性循环,工厂不开工,工人就会离开,想再聚集工人并不容易,到最后,工厂们只好死扛着。

2009年金融危机,爱娥不得不把绣花厂收了。小城的同行也纷纷关停工厂。许多老板干脆把厂房出租以赚取租金。太多企业缺钱,需要贷款维持运转,有人也趁此机会,把厂房拿去抵押,再放贷给别人。

大家渐渐发现,小工厂自己做不来,不如借钱给大工厂,附庸在它们身上赚利息。民间借贷开始以各种形式兴起。为了正规稳妥,城市颁布了设立担保公司的规定,一个区可以设立一个担保公司,大家为了争抢这个名额奋力厮杀。

2010年,爱娥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王婷。这个女人胖乎乎的,打扮精致,开奔驰车、一天一身大牌衣服、顿顿吃最贵的酒店、住复式花园楼房,但这些都不是关键,而是她和当地某个政府领导关系极其密切。爱娥说,她要没有真实力,怎么可能有这层关系。

王婷认识爱娥后也仿佛一见如故,两人好姐妹一般如胶似膝。那年年关,爱娥的母亲过世,王婷年三十夜在灵堂陪着守孝了一宿。半夜,她和爱娥的其他亲戚朋友聊天拉呱,说自己在做担保公司有闲钱可以找她放贷,爱娥的一个亲戚随口说,我手头有个小千万你的公司能做吗?王婷胖手一挥,我这里随便一笔放出去就千万元。

一个上亿资产的女人如此义薄云天陪着守孝,亲戚们顿时肃然起敬。那天晚饭剩下了不少干粮,爱娥家人招呼大家打包不要浪费,有亲戚递给王婷一大袋,立马被众人拦住:‌‌“别闹笑话了‌‌”。

2011年,爱娥开始和王婷合伙。王婷花了300多万开办了一家新的正规担保公司,并为这家公司办了银行准入,做‌‌“搭桥贷款‌‌”,此种业务形式是2009年金融危机为拯救濒危企业而拓宽的。正规情形下,搭桥贷款是投资银行和券商为了促成并购交易给予企业的特别贷款,期限短利率高风险大,办理此种业务往往慎之又慎。但在地方上,搭桥贷款逐渐变形,成为担保公司借新还旧,从企业身上剥取利率的金融手段。

爱娥的经验是:‌‌“企业向银行贷款,多为短期流动资金——一年到三年期资金,而生产型企业需要用贷款买设备,一年并无法回本,但按照银行要求,企业需要先把钱还到银行,才能再贷款出来。一旦有企业还不起银行钱,银行就会找准入担保公司还,等银行的贷款批下来,企业再把这部分钱还给担保公司。‌‌”

‌‌“搭桥贷款,台面上没有这种操作。正常的操作是,企业需要还款时候,自己去回笼资金。而不是银行牵线。‌‌”有地方银行行长说,在利益诱惑下,许多担保公司慢慢做歪掉,开始钻空子赚高额利息。除了合同上约定法定基准利率4倍外,其他的多余的利率会用‌‌“其他费用‌‌”来表达。

政府鼓励开设担保公司,原本是试图利用民间资本来解决企业生存问题,但大家发现,开设一家正规的担保公司,资金成本太高,而不去申请也照样能做担保生意。只要有几个金主合伙,身边有人缺钱就能赚利息。许多卖茶叶的有个小门脸,就能直接挂牌子叫担保公司。一条街上,能有五六家在放贷。

担保公司不够用时,政府又开始宣传‌‌“小额贷款公司‌‌”——他们说,地方银行都是从小额贷款公司演变过来。‌‌“其实等同于民间借贷,普通人以为有正规手续会安全,其实到最后,最安全的,还得是借钱的人必须靠谱。‌‌”爱娥说。大家想明白了,消停了,政府又极力推广起‌‌“典当行‌‌”。像前两次一样,所有人又拼命去申请开设典当行。‌‌“但它就是多个抵押物,汽车、金银、手表都可以抵押,其实实质都是融资公司。‌‌”爱娥发现,自己最终又白花了一番力气。

当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时,王婷也不考究了,看见借款人家里住大洋楼,西装革履,就赶紧放贷。起初,借出100万元人民币,一天能赚800元利息,到后来市场真是疯了,100万一天可得3000元利息。爱娥刚开始还留个心眼,只放个两三、百万,每次都会找王婷了解清楚,到底放给谁,钱也都有去有回。如此做了好多笔。‌‌“有人借100压50,更规范的借60压100。‌‌”爱娥说,‌‌“但后来,什么也不管了,只要有人借,就有人给。‌‌”

这样做了一年,王婷告诉爱娥,她有一笔借款,借款人有一块地可以抵押,但是风险相对高,当然回报也高,一个月有3分利。爱娥那时已完全信任她,掏出了500万元。但这一次,真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3

钱回不来往往有迹可循:第一步,利息不再按时到达,这时候打电话去催还能收到;第二步,收不到全额的利息,电话过去,借款人往往是一堆借口托词各种可怜没办法又表示一定会想办法。第三步,利息没了,电话打五个也就能通上一个。

最后一步,债主上门追债,苦苦相求到拼死拼活。

爱娥说,这两年,是全中国的债主最难过的两年。她和朋友们常相约去茶馆聊天品茶,喝茶本是为了‌‌“清‌‌”、‌‌“静‌‌”,但是大家聊起讨债的事情难免怒火攻心,血压升高。

‌‌“那个欠钱的,每个厂房都要上亿,就是不还钱。‌‌”曾明聊起几年前借钱给一个外贸商:他在这个城市里有六层楼高的办公楼,两旁是整片的厂房,但为了扩大生产,决定在外地扩建一个更大更豪华的厂房,为此四处民间借贷。断息后,外贸商再也没接过电话。曾明不得不一大早跑去工厂逮人,工作人员把他迎到一楼接待区,抱歉地说,老板一早就去忙贷款,只要钱一下来,立马就还。

第二次,爱娥陪着曾明再去。他们直接冲到四楼办公室,工作人员不得不送他们到一个20平米的贵宾室。在等待的一个钟头里,曾明把房间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一整套实木桌椅,大白天屋顶射灯齐开,空调温度调到最低。‌‌“太奢侈了。‌‌”曾明气愤地感慨。但这一次他们依然没见到外贸商。

第三次,两人直接上到六楼。几年前放款时,外贸商就在那里招待的曾明。这是他的私人住所,却没锁门,400多平米的大套间,家具家电摆设和过去毫无分别,冰箱里装满可乐啤酒,阳台上晾着女孩的衣服,可总感觉不太对劲。曾明四处巡视,所有的房门都是打开的,只有一间上了锁。敲开门,出来一个女员工,说是偶尔上来睡个午觉。两人这才明白,找了个员工看房子,人早就跑了。

这笔借款的牵线人是个银行高管,算是曾明好朋友,他也是这笔借款的担保人。外贸商消失后,曾明约这朋友好几次,他都推脱有事,几次去银行逮人也没见到,有一次正打算悻悻而归,却发现他躲在楼梯间里。

朋友不得不把曾明迎到办公室,说不要着急,放一百个宽心,外贸商正在从银行贷款,是他负责。‌‌“我正在办,一切都会妥当。‌‌”他拍着胸部信誓旦旦。

几个月后,曾明再打电话给银行高管,仍然不接。有一天曾明在路上突然看见了他的车。他超车过去,将朋友堵在城市的内河边。见追债人开车门走过来,那银行高管直接一脚跨过河栏杆说:‌‌“我也没有办法,你们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那你就跳吧。‌‌”曾明冷漠地说。

‌‌“我自杀对你也没有好处,你更拿不到钱。‌‌”朋友只好讪讪地补了一句。

这个城市总是蔓延着各种传言:某银行高管被抓了;某银行有6个支行行长都跑路了;谁谁谁又跳楼了。

‌‌“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信。‌‌”爱娥深以为然。曾明曾经借了一笔钱给自己的邻居。那人原本是个包袋厂老板,认为这年头做房地产才是大事业,找曾明借了钱到外省买地搞建设,正巧市场不景气,生意搁浅了。

曾明去他的包袋厂讨债,原本和和气气的邻居,坐下来变得气势汹汹。倒茶时,茶壶杯子用力磕得砰砰响。在这个讲究茶文化的省份,茶道礼仪的不尊重就是对人的怠慢。曾明只能忍着,一起去的朋友没能忍住气,狠狠地瞪了那邻居一眼,他才安分下来。

曾明问,那笔钱怎么办?邻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现在就是没钱。曾明嘟囔说:‌‌“借钱的人都这么说。‌‌”对方似乎反倒被惹怒了,立即说给曾明打两万块钱,显得很豪爽。曾明脸都涨红了,两万元,还不及他一笔利息的零头。

临走时,邻居开车带曾明去看了一栋五层高的破楼,说,实在不行,这个给你。曾明没吭声。他需要回家好好消化几天。

4

爱娥把500万交给王婷有去无回时,这才知道她手上已经没钱,欠了一屁股债,同时也被别人欠了一屁股债。

王婷许了爱娥一个愿景:她想买个厂子来变钱,已经看好开发区一个占地120亩的形象工程。她告诉爱娥,这块土地加上厂房需要5000万,之前那个工厂愿意留下来再过渡经营三年。她去找银行贷款,可以浮到8000万。多余的那3000万用来还债,绰绰有余。将来还可以拿这个工厂去给别人做担保,还能分到不少钱,算来算去,是个上亿元的买卖。她甚至想到了更遥远的未来,她的两个儿子将来一个可以接厂子,另一个跟她做金融。

爱娥的赌徒心态又犯了。她想把前面亏掉的钱变回来,心想这至少也算是个好办法。王婷已经没钱,爱娥帮她交了买工厂的200万元定金,又东拼西凑几百万给她做首付。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原来的厂主是个外籍人员,王婷接手要交很多税,她哪里付得起呢?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爱娥进退两难。她唯一的儿子正打算结婚,她每天磨破头皮想着钱。

儿子婚礼一结束,爱娥从礼金里抽出20多万,给王婷办了一个菲利宾籍,又拿出80万元借给她装修厂房。‌‌“她真是一点用也没有。‌‌”爱娥后来一想到这件事就来气,如果这工厂能做出来,也不至于大亏空。但偏偏王婷不到两个月就和已婚的原厂主好上了。原配夫人找来十几个人,每人拎着一条西瓜刀直接冲到厂里,大声咒骂:‌‌“我的厂卖你,老公又不卖你!‌‌”当天就带着全厂员工抬着厂子里的设备走了。

王婷本来就两手空空,这么一折腾只能再去借1000多万来买设备。放贷的银行到厂里考察,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空壳厂房。设备和员工都没了,而且老板娘完全是个外行。

最终,银行贷款没拿到,人工水电每个月还要摊个十几万,王婷只能去借高利贷。如此恶性循环,连利息也还不起。

爱娥也急了,常常跑到那工厂坐着逼钱,有时候逼急了就动起手来,又打又骂。外面的债主也找上门来,其中一条还荣登了本地新闻。40多个手持铁棍的男子驾着十几台贴牌高档轿车,从车里出来就打保安,一路打,把公司一楼到五楼的玻璃全砸个粉碎。‌‌“那天去了一百多个人,没这么简单,她躲起来,不然就是个死。‌‌”爱娥后来说。新闻里写道,王婷找人借了650万元,双方约定每月利息10分,即65万元,首月利息当场扣除。一个月后,王婷无力还贷,并对债主避而不见。

王婷那时只能求助于小额贷款公司,准备抵押设备借钱。小贷公司担心她一机双卖,用电脑设定把厂子里的机台锁定了,仍不放心,派了人蹲点日夜看守。王婷只能偷偷联系好卖家。有天深夜,她找人把已经抵押的机台悄悄运出去,在约好的高速公路处折价卖掉。十几个纺织机台,原价二三十万元,统统半价甚至一折甩卖。

她的复式花园房已被法院拍卖,她的电话被监控,她用外甥名字买的房子也被债主查出来。她只能狡兔三窟,到处躲。‌‌“她就是个瘟神,谁粘她谁倒。谁和她合伙,谁倒。‌‌”爱娥边说边打开手机,拨打王婷的电话,但无人接听。

5

即使闹到这个地步,爱娥还是选择不上法院。‌‌“去法院没用,对方肯定输,那又能怎样?‌‌”她说,‌‌“现在欠钱的,早就离婚分家转移资产,去了法院就只剩下一张欠条。‌‌”

爱娥曾有一次上法院的经验。那个欠债人原来也是放贷人,他的目标客户是赌场的客人。‌‌“但这种人最忌讳的就是自己也好赌。‌‌”爱娥说。这个放贷人最后的下场就是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自己借的钱还不起,背了1000多万元债。唯一剩下的是一栋有四个商铺的五层小楼。这栋楼曾经是债主们评判他是否有能力还债的依据。但谁能想到,他在外面欠的债太多,这栋楼也远没有估值那么高,而且房主一直都没有产权证。

法院的判决是几个债主一起分这个房子。如果走司法拍卖,只能拍出300万左右,还抵不上债款的一半。最后债主们坐下来商量,先把这栋楼收了,再去市场上卖。但怎么算,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在借贷最为疯狂的那些时候,这个城市常常出现一房多抵的情况。有人拿房子做抵押,直接把房产证交给债主。虽然正规的做法,是去行政中心办理房屋他项权证,这个房子才能抵押给债主,但大多数人根本不懂,或者觉得麻烦。随后,那些房东以房本丢失为由,补办了新的房产证,再拿新证继续四处借钱。往往好几个债主手里捏着同一本没用的房本。

爱娥说,现在没人上法院。‌‌“你最好自己先去摸底,查房产、查银行,摸到这个人确实有资产,才起诉。‌‌”否则官司打赢又能怎样,再去讨债,对方只会打发你去找法院执行庭。‌‌“你们就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但追债人要想摸底,查清借款人的资产并不容易。房产属于个人隐私,在银行查客户账户,无论是柜面还是后台,系统操作都会留有记录。除非关系密切的银行职员,没有人愿意去帮这个忙。

不过,不进法院,总还有其他私了的途径。最极端的,就是雇佣‌‌“职业‌‌”讨债人。肥仔,本地有名的看赌局的马仔,他从外省过来打工也有十余年,一路从马仔做到大哥,手底下的小弟不少,许多场子都雇佣他收债。最后他自己也开始放贷。

在最近这几年的借贷大混乱中,‌‌“职业‌‌”讨债人算是逆势而行,狠狠地赚了一笔。‌‌“你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这些人,每天都有人被讨债,每条街的茶店里都坐着这样的人,你只要去打听他们的头儿是谁就行。‌‌”爱娥说。小弟给头儿拉了一单活,可以有五六百提成,没人会错过这种机会。

爱娥帮曾明找过一次‌‌“职业‌‌”讨债人。她告诉曾明,他们收费按照场次来,出一场每个人一两百。你要多少人,要到什么程度,都得有个界限——是恐吓一下?还是断手断脚?

曾明目睹过本地的一个大地产商被‌‌“职业‌‌”讨债人恐吓。对方可不像他一样善言善语,也不讲礼仪茶文化,一上来就端起滚烫的茶壶往地产商脑袋拍下。地产商当场腿一软就跪下了。

爱娥说,干脆依样来一套。但曾明怕了:‌‌“不急,先来一两个人,贴个条好了。‌‌”‌‌“职业‌‌”讨债人第二天就写了大红血字‌‌“欠债还钱‌‌”,两幅大布条贴在了欠债人的家门口。

欠债人吓得连夜就跑了。此后,朋友间只要一喝茶,其他债主们就背地里骂曾明:‌‌“本来还能见到人聊上几句,没准还能要到块儿八毛。他吃饱撑着去贴条,现在好了,人都没了。‌‌”

曾明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走这一步。‌‌“职业‌‌”讨债人的手段多样,但是要到钱,他们要求和债主按照比例分,好讨的钱分得少,难讨的就很高。常常有超过对半分的情况。

有时,即便最后要到了钱,也往往惹一身麻烦事。爱娥的朋友就拿到了欠债人抵押给自己的房子,可那户人家欠的钱实在太多,整座城市都是他的债主。债主们天天来这栋房子泼漆贴条。爱娥的朋友住也不是,出租也不行,只能天天坐在门口和其他债主讲道理:‌‌“这房子已经是我的了,我没欠你们钱。‌‌”

‌‌“你没拿走这房子,我们会要不到钱吗?!‌‌”债主们吼道。

6

2月18日,马年的最后一天,爱娥在客厅里收拾她的‌‌“战利品‌‌”——一堆白酒,那是一个酒商用来做抵押借款的。‌‌“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买主。本来就是因为卖不出去,需要资金运作,才抵押给我套钱。现在没钱还,酒就算我的了。‌‌”爱娥自嘲说道。

她原本不想这么善罢甘休,结果一打听,这个酒商欠别人的都是上千万,自己那几百万算是小钱了,只好把酒收了了事。近2000箱酒,托管在公用的仓库里,爱娥又倒贴了小十万仓管费才把它们取出来。结果这堆白酒在仓库里还遭了白蚁,又费了一笔钱灭蚁。

灭完白蚁的酒箱全烂了,卖也不行,送人也不行。所有这些白酒只能留着自己享用。爱娥比划着近50平米的客厅,‌‌“把这儿铺满,再叠个几层都不够。‌‌”

她的微信群响起来,两个朋友在群里语音聊天,爱娥点开,听见一人对另一个说:‌‌“你看我钱比你少得多,我现在正在山上泡茶赏风景,你呢,年三十还苦兮兮到处追债。‌‌”

爱娥点着这条语音听了两遍,默默摁掉微信,把手机塞进沙发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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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胡子大王,本名于晓,画画的,也是picture品牌创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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