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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埔寨摇滚与乌克兰民歌

红色高棉大屠杀受害者中的极小一撮

今天这个故事已经被太多人讲过了,我相信很多人看标题就知道我要讲什么了。但我还是要再讲一遍。

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一天,我在网上听到了一张叫Cambodian Rocks(《柬埔寨摇滚》)的合辑。一般来说,国别性质的合辑很少有惊喜,但这张大部分歌曲出自六十年代的合辑却非常动听,甚至比同时期日本的一些迷幻摇滚乐队还要带感。

我对柬埔寨摇滚的兴趣就是从这张合辑开始的。插一句题外话,我在网上搜索这张合辑的相关信息时,发现很多人震惊“我操东南亚那个时候就有摇滚”,实际上60年代的柬埔寨绝不是什么一枝独秀的摇滚孤岛,因为在东亚、东南亚和南亚的各个角落,摇滚乐在60年代时都已开花结果,日本、韩国、香港、台湾、泰国、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越南等等国家的年轻人都在照着欧美摇滚学弹电吉他,只有我们(和朝鲜)跟正在成长的摇滚乐全面隔绝,仅有极少数敌台爱好者和高干子弟得以耳闻披头士和滚石的歌声和魅力。

时至今日,日本的老摇滚乐队早已是考古爱好者的稳固领地,香港60年代的摇滚圈骨干成了电影业大亨、配乐界前辈和港剧老汉,台湾的乐队世界更是早已被压缩为《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惊鸿一瞥,而当年并未走出国门的柬埔寨摇滚乐却越来越广受传播,令全世界网民在震惊中交口传诵。

一方面来说,这当然是因为他们的摇滚乐非常到位而别具特色(你听一耳朵就知道了),但另一方面还有一个非常恐怖的原因:在红色高棉政权统治柬埔寨的三年零八个月(1975-1979)间,柬埔寨的摇滚音乐人作为“西方帝国主义文化”的走狗被成批关进集中营并大量死亡,险些在饥饿、虐待和处决中被赶尽杀绝。

今天的主题不是红色高棉的发迹史和暴政逸闻,我们还是直接说说柬埔寨音乐人们的故事吧。时至今日,柬埔寨摇滚明星中最受当代听众欢迎的无疑是1948年出生的女歌手Ros Sothea,这位嗓音嘹亮邪门的女士15岁时通过新人比赛活动出道,在饭馆唱了几年歌就被前辈歌星带到首都金边,起了个艺名叫Ros Sereysothea,从此走上了地方巨星之路。

在六七十年代,Ros Sothea一共录制过几百首歌曲(不幸的是大部分被红色高棉政权销毁),还演过据说有几百部电影(差不多也都被红色高棉销毁了),演艺生涯在当地极为成功。

就当时而言,她在本国市场上最受欢迎的是一些爱情主题的民谣作品,比如一首英译名为I Will Starve Myself To Death的苦情失恋歌曲(联系到她后来的遭遇,简直是流行音乐史上最恐怖的黑色幽默)。但现在她最为人熟知的还是后期的迷幻摇滚作品,特别是那首范儿既重且正的Chnam oun Dop-Pram Muy(《我16岁》)。她高亢清亮的嗓音与失真吉他和60年代键盘配在一起,产生出的车库迷幻摇滚效果简直令人称奇。

这位摇滚女王跟柬埔寨军方也走得很近,还跟一位空降兵搞过对象。在越来越严重的共产主义威胁面前,她和音乐搭档Sinn Sisamouth一起录制过一大批爱国歌曲,歌颂身处自由世界前线的共和国军队,一直到1975年4月红色高棉军队包围金边为止。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一生都是个内向、谦和的人,“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搞摇滚的。”

金边陷落后的故事我们便无从确知了。有多位目击者表示在红色高棉时代见到过她,根据他们的证词,我们大概可以整理出几种说法:一种说Ros Sothea最初隐姓埋名住在乡下,被发现真实身份后即被强迫嫁给红色高棉领袖波尔布特的一名副手,结果她和新丈夫争吵不休,被领导层认为是不安定分子而被赶走,从此下落不明;另一种说她被关进了集中营,在饥饿和重体力劳动中死去;还有人说,她在1979年红色高棉政权倒台时仍然活着,但已经过于虚弱难以救治,不久便在医院中死于营养不良。最后还有一种说法来自她的亲属,称她被红色高棉政权发配到了边区,金边被越南军队占领后即遭到处决。

另一个柬埔寨摇滚的领军人物是前面提到的她的常年合作伙伴Sinn Sisamouth。此人生于1932年,50年代到70年代期间叱咤于柬埔寨乐坛,被西方媒体形容为“身兼柬埔寨弗兰克辛纳屈和东南亚约翰列侬的双重身份”,在自己的国家里则被人们尊为“高棉音乐之王”。在当年的柬埔寨,他的声望可能要远远大于Ros Sothea(后者算是半被他捧红的)。

作为医学院学生兼职歌手,Sinn Sisamouth在柬埔寨算是精英分子加少年成名,19岁时(同年柬埔寨独立)即作为歌手在国家级电台站稳脚跟,并一步步在国内成为偶像级音乐人。他的乐器活儿非常突出,吉他键盘架子鼓样样能来,还会一大堆南美打击乐器,而且玩的是地道的迷幻摇滚,比起同时期的西方大牌逊色不到哪儿去。此外,作为本国巨星,他也热心于引进西方音乐,尤其是卡洛斯·桑塔纳(年轻时)玩的那种迷幻音乐。

这位高棉音乐之王的下场和Ros Sothea一样难以查明。他怎么看都是波尔布特会最先杀掉的人:跟旧政府关系亲密,受过良好的教育,还是个搞“帝国主义音乐”的,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革命左派的死敌。总之,红色高棉政权倒台后,他也像Ros Sothea一样音讯全无。有传言说,他被处决前曾提出给刽子手唱首歌来换条生路,结果其要求被答应了一半——他给刽子手唱了首歌,然后就被处决了。

前几天《纽约时报》登了一篇文章,介绍了那部拍柬埔寨摇滚的纪录片《别以为我忘了》。关心柬埔寨摇滚的朋友一定都知道,这片子去年就完成了,但一直也没有片源,所以看过的人一直不太多。按照《纽约时报》的说法,纽约过几天就会举办一些规模较大的放映活动,所以至少可以期待更多的相关消息。

除了纪录片之外,《纽约时报》那篇文章中还提到了一支叫Baksey Cham Krong乐队。他们成立于1959年,最初跟其他国家的车库乐队一样,就是几个小伙子东拼西凑起一堆乐器,然后学着电影里大牌乐队的样子边演奏边摇头晃脑。与死难同行们不同,这支乐队的主音吉他手当年参了军,1975年时正好在美国受训而幸免于难,现在已经69岁了。他至少有20个家人在红色高棉掌权期间遇难,“我感到既幸运又对不起他们。”据《纽约时报》报道,他们下个礼拜将在纽约举行重组演出,还有另一支叫Drakkar的老牌柬埔寨乐队也将赴美巡演。

此外,在国际共运中,柬埔寨摇滚乐手也不是仅有的一批音乐圈专政对象。相信很多读者都曾在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证词》里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乌克兰正在进行着伟大的事业”,而当地的大量盲人流浪歌手(乌克兰有此类传统)却在到处传唱情调暧昧的老民歌,有关部门难于约束,审查人员也鞭长莫及。于是,国家特意组织了一个所谓的“第一次全乌克兰民间歌手大会”,等到300多位盲人歌手们从各地赶来后,便全部予以枪决。

肖斯塔科维奇讲述这则故事的时候只能凭借记忆,并没有相关的档案资料可以查阅。根据后人的研究,30年代中期可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集体屠杀,但是在那一时期,有大批乌克兰盲人歌手分别遭到了苏联内务部的逮捕、酷刑和枪决,越有名越重要的越难逃一死(比如1937年遇害的班都拉琴大师Hnat Khotkevych和1938年遇害的盲人歌手Ivan Kucherenko)。如果你对这方面信息感兴趣的话,可以到维基百科上挨个查看那一时期的乌克兰民歌圈,会看到一大堆“shot in 1937”(或者1938、1939等等)。到了40年代,传统的盲人民歌文化在乌克兰基本绝迹,差不多都被杀光了。

说起来,这些事情跟音乐也没什么大关系。红色高棉要消灭的是全体城市人口和前政权人员,并不会因为谁是搞摇滚的就在棍刑处决时多打一棍;斯大林要消灭的是整个乌克兰文化,不会因为别人写论文而你唱歌就高看你一眼。刽子手面前人人平等,都是一到两发子弹加刺刀贯穿大脑,千万不要因为会唱歌懂摇滚就觉得人家在针对你。对政权来说,你最好也就是个nothing,你的摇滚乐更是一钱不值。今天回顾这些柬埔寨砸碱往事,除了人命如草芥之外,我们也再没什么可感慨的了。

1998年的今天,红色高棉领袖波尔布特在软禁中死于心脏病突发。作为青少年,当时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竟能死得如此轻松便宜。不知幸存的柬埔寨摇滚乐手们对波尔布特之死是什么感想。谨祝他们下周在纽约的演出成功顺利。

2015-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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