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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当玛丽碰上老木

六四前的老木和他的诗。(王友琴提供)

编者按: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不久前,作家廖亦武和汉学家玛丽在巴黎街头发现失踪多年的诗人、八九北京民运知名人物老木⋯⋯作者生动记录下来

我在巴黎的最大收获,是与我的译者侯芷明(玛丽)一见如故。侯芷明这名字,八十年代就混杂在一大群汉学家名字当中,比如林培瑞、黎安友、白杰明、白夏、顾彬、马汉茂、马悦然等等。当时中国改革开放不久,汉学家显得特稀罕,跟大熊猫似的,文人们只有通过汉学家这座独木桥,才能走到西方。当北岛和高行健在那时闯荡国际文坛,搭上开往瑞典的直通车时,不少类似老廖的土鳖文人却搭上开往牢房的直通车,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砍死老婆然后自杀,我还是从狱中一张过期报纸上晓得的。恍若隔世啊。

侯芷明十六岁跟父亲去台湾学汉语,七五年入北京大学,正撞着全中国批林批孔,接着她亲历了中国当代史上最戏剧化的四年,毛泽东死,毛婆为首的四人帮被捕坐牢,所有报刊却一口咬定这是她丈夫的遗嘱;被打倒的邓小平第三次爬起来,挤掉儿皇帝华国锋,自己掌权,宣布改革开放。于是北京的西单墙成为全中国言论最自由的地方,号称“民主墙”。法国留学生侯芷明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前,首次见识公开鼓吹民主和人权的同代人,魏京生、徐文立、刘青、胡平、任畹町等等,还有呼吁创作、出版自由的芒克、北岛、马德升、王克平、严力等等,这些人都分别是反动民刊《北京之春》、《四五论坛》、《今天》、《沃土》、《星星画会》的创办者。他们渴望与西方使馆和记者沟通,侯芷明自然是最直接的管道,魏京生被邓小平下令抓捕前,她陪同老魏接受过无数采访。

在巴黎唐人街玛丽家喝酒

后来她回国了。因为一大批政治犯朋友而反对中国政府。但对于我,侯芷明犹如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直到某一天,禁书《中国底层访谈录》被她无意间读到,就选译出版了;几年后她又翻译出版了《地震疯人院》,接着是《大屠杀》、《六四•我的证词》⋯⋯

鬼使神差,这个侯芷明,居然就在我跟前,平淡如水;她却经历了中国的许多风暴。她住在十三区唐人街,院子周围种了许多四川竹子,在古代,竹子、松树和梅花,被称作“岁寒三友”。侯芷明说,竹子令她想起陶渊明,厌倦做官,躲进竹林做隐士。我开玩笑说,陶渊明种地,你不种地。侯芷明说,我没地可种,只好种蚯蚓。果然,她屋后的大垃圾桶内,满满几层蚯蚓,吃垃圾,拉沃土。“多伟大的清洁工啊”,她赞叹道。

我在侯芷明家住下。那一晚,她请了不少客人。印象最深的是马德升,坐在轮椅上,下半身几乎没有,上半身却激情万丈地朗诵诗歌。两年后,他居然在巴黎现代艺术馆,我的监狱自传法文版发布会上,当着几百号老外,以同样的激情朗诵我的狱友李必丰的诗,令我差点掉泪。马德升的油画,一块岩石就占据一面墙,真不知高位瘫痪的他是怎么创作的,难道手握画笔飞起来吗?他在练一种濒临失传的气功,以抵御往往突如其来的、致命的疼痛,他一次次从鬼门关被遣返,并且对做爱保持超健康的向往,神仙啊。如果马德升要造个宗教出来,老廖我愿做他第一门徒。雕塑家王克平在马德升斜对面,他俩在三十多年前的西单民主墙时期一块鼓捣“星星画会”,现在仍是一静一动的一对儿。王克平沉默寡言,如他的木雕,蕴藏着无尽沧桑。而高源和魏晓涛不用蕴藏,沧桑都写在脸上。侯芷明如一位法国母亲,招呼着一圈儿中国老小孩坐定,才翻箱倒柜,抱出一大瓶红酒,1989年出品,足有三公斤。她说最有资格喝这瓶酒的,就是廖亦武,在大屠杀之夜朗诵《大屠杀》的人。还没喝,我就满脸通红,可担不起这样的赞美啊。

那回到国内,我和魏晓涛捉对儿厮杀,不整倒对方不甘休。大伙儿助兴,起码喝了三种以上的酒。后来我不知咋样爬上旋转楼梯顶端的。那间小屋的小床,轧进去就如鸟窝。二十多年来,这鸟窝蜷缩过数不清的流亡者,如今都逐渐飞不动,有两三个已经死掉了。

中国乞丐倒卧在古老的十字路口

次日跟侯芷明去了凤凰书店,据说是巴黎寿命最长的中文书店,举办过无数作家讲座,我也入乡随俗,传播两小时反动火种,并签名售书。接着,受一前流亡者、现中餐馆老板的盛情邀约,赴了更大规模的餐会,起码有近二十位中外反革命参与。在一阵接一阵的麻辣烟雾中,我接受法国广播公司采访,谈的还是中国,我试图将话题岔开,谈谈中国人在法国,可记者固执,立马将话题扭转回来。胖子老板凑到我身边,坐了好一会儿,可惜人多嘴杂,没与他好好交流。第二年我再来时,此地已物是人非。曾和气生财的原老板,据说染指黑社会,放高利贷,把人逼急了。某一天,欠钱的家伙约了个越南帮手,早早上门,声称还债。彼此坐定,刚刚泡了一壶乌龙茶,越南人就从提包内抽出K45微型冲锋枪(有一种烈酒也叫K45),哒哒哒一梭子,血肉横飞,老板顿时被射成筛子。二杀手却如一阵风,眨眼没了。待警方赶到,桌上热茶还缕缕冒烟呢。

侯芷明因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可最让她不能释怀的,是有个清晨,我跟她赴法国文化部长的约会,匆匆行至中途,在一相当古老的十字路口(以十八世纪为背景的法国电影里,我见过类似的幽光闪烁的青石路口),我们突然碰着一中国乞丐,不,乞丐、醉汉与疯子的混合体。一件棉袄乌黑如烟筒,棉袄里塞着报纸,报纸里塞着纸袋,纸袋里塞着两个酒瓶和半截面包,倒卧在圆拱走廊边瑟瑟发抖。侯芷明失声尖叫:“老木!”

老木一轱辘滚起身,两眼腾腾燃烧。

“真是老木?你怎么在这里?”侯芷明弓下腰,探手摸他的前额,“你在发烧吗?”

“不不。”老木流浪狗般躲闪着,张开大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我是玛丽。你不认识了?”“玛丽,玛丽”,老木嘟哝着,“你是玛丽?你看你看,我的牙掉光了,去年掉两颗,前年掉五颗,今年全没啦。也没地方睡,我感冒好久,也没地方睡,我几天几夜没睡⋯⋯”他呜呜哭起来,涕泗横流,孤零零的门牙如一颗绿头苍蝇叮在那儿。

“我带你上医院。”

“我不上医院。你给我钱。”

“可怜的老木!”

“你给我钱!给我钱!!”

侯芷明揩了一把泪水,急忙翻钱包,刚抽出二十欧元,老木就急不可耐地夺过去。“我走了,我走了。”他摇晃着,棉衣内的东西稀里哗啦往下掉,他又慌慌张张捡起来,抱在怀中。侯芷明赶过去,却一手抓了个空,就追着喊:“你去哪儿?”真像《悲惨世界》的某个镜头啊,老木跌一跤,又一轱辘滚起身,如断翅乌鸦向前扑腾。过街时,他撞上一辆旅游马车,戴斗篷的仿古车夫,优雅地勒停两匹白马,高高站起来冲他鞠躬,引得路人侧目。老木绕过车轮,对面的宫殿金碧辉煌,他在墙角回眸一瞥,如宇宙中一粒微尘,蓦然飘逝。

教堂钟声适时响了,叮当、叮当。侯芷明喃喃道:“十多年不见老木,真没想到⋯⋯”

一九八九年诗人老木与公开信

我不知该说啥。老木,这个名字太遥远了,我最早晓得他,还是一九八五年,他主编了两卷本的《新诗潮》,选了我的长诗《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校对错误多如牛毛,还无稿费无样书,于是我去信,信中画了一枚原子弹和一根冲天大鸡巴,挺黄挺暴力。半个月后,老木回寄了两套《新诗潮》,当中夹带一信,说稿子是你哥们儿某某替你寄的,稿费也被某某买酒喝了,为了对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廖胡子表达敬意,接着,就画了两枚原子弹和两根冲天大鸡巴。我当即大怒,旋即大喜,看来这狗东西晓得艾伦•金斯伯格的《美国》,能正确运用其名句“用你的原子弹操你自己吧”,具备中国垮掉一代第二纵队潜质,算半个同志。那时候,老木的北大诗友海子,正没日没夜遨游宇宙,隔三岔五,我就会收到一厚本油印诗集。《土地》、《太阳》、《遗址》、《但是水、水》,总之,海陆空都穷尽了,最后才是“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我和老木见面是一九八八年春夏之交,在扬州,召开“中国新时期新诗讨论会”。一大屋子老中青,唇枪舌剑几昼夜,主题无非是传统要不要继承,诗歌该不该有性器官,谁谁谁有资格挤上开往瑞典的火车,等等。但见那老木,鼓着一大腮帮,年纪轻轻,却当众盘膝打坐,充耳不闻,跟得道高僧似的。大伙儿辩论得精疲力竭,主持人就点名让老木发言,叫了好几声,老木才虚开眼缝,合十稽首道:“气功时间,请勿打搅。”

世外神人啊。可就这神人,在次年开春,竟与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北岛、从美国留学归来的陈军一道运筹帷幄,连袂发起有三十三人签名的《公开信》,全文如下:

北京文化界致人大常委会及中共中央公开信

我们得悉方励之先生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六日致邓小平主席的公开信后,深表关切。我们认为,在建国四十周年和五四运动七十周年之际,实行大赦,特别是释放魏京生等政治犯,将会创造一个有利于改革的和谐气氛,同时也是符合当今世界日益尊重人权的普遍潮流的。

北岛、邵燕祥、牛汉、老木、吴祖光、李陀、冰心、张洁、宗璞、吴组缃、汤一介、乐黛云、黄子平、张岱年、陈平原、严文井、刘东、冯亦代、萧乾、苏晓康、金观涛、李泽厚、庞朴、朱伟、王焱、包遵信、田壮壮、刘青峰、芒克、高皋、苏绍智、王若水、陈军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三日

由于签名者都是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化精英,所以立即引发大面积社会地震,被公认为接踵而至的八九民运先声。老木功不可没,凭借实力和诗人名头,被推举为全国高自联以及天安门广场指挥部的宣传部长,估计是古今中外诗人中,官做得最大的,我说的是在野的、民选的官,不是朝廷赐予的官。被判刑十三年的六四黑手王军涛回忆道:

“一九八○年代北大有三个杰出的校园诗人,海子、骆一禾、老木。我与海子曾匆匆相识在法大。那天,一批当年北大校友聊天,海子略显忧郁,说话不多。就在八九民运爆发前夕,海子卧轨自杀。我与骆一禾相识在一九八五年的一次郊游,他最好的朋友在那次郊游中,淹死在怀柔水库。八九民运期间,骆一禾参加绝食,仅数日就突发脑溢血猝死。他是八九民运牺牲的第一人。在一次首都各界民运领袖联席会议后,我认识了老木。他激动地对我说,如果民运早些爆发,海子不会自杀,并将在这场运动中找到自己心灵的位置——而骆一禾的意外夭折,使老木成为唯一幸存的北大校园诗人。他感到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两位亡友投身这场伟大的运动。”

流亡巴黎失常,吓跑了台湾女朋友

稍后枪声响了,血流成河。老木作为国家级别的通缉犯,星夜逃窜,汇入数万六四流亡大军。这是二十世纪最青春、最眩目的流亡,大部分落难英雄才二十多岁,就处在全世界的聚焦点上。据相关资料,美国、加拿大、澳洲和欧洲各国,一夜之间,就批准了十几万张政治难民绿卡,又称“六四血卡”。有亲历者回顾,巴黎筹备民主阵线期间,密特朗总统多次接见流亡者,民间声援资金也源源不绝,法国国庆日,他们的代表一上台讲话,市民们就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可后来,大伙儿昏头了,竟然将天安门广场没吵完的架,挪到巴黎来继续,一言不合就各奔东西。

老木失去群体靠山,找不到方向,又回不了家,整日借酒浇愁,言行一天天脱离常轨。他要么不说话,要么抱住人就哭,甚至当众撒尿。他的台湾女友被吓跑了。年复一年,这厢英雄光环黯淡,那厢中共不仅没垮掉,还越来越有钱有势。据知情人透露,中国使馆曾派人跟踪并找到老木,允诺送他回国探亲治病,条件是在一份列印好的《悔过书》上签字。老木点点头,懵懵懂懂地跟他们走了一段路,趸入大作家巴尔扎克故居附近一家酒吧。他们问他喝什么酒,他说饿;于是他们替他点了大份牛排,然后,塞给他一支笔。老木傻笑着,本来都要签字了,却突然死盯着那页纸嘟哝道:“悔过?悔、悔、悔过?”

“是的,你必须悔过。”他们从提包中抠出一架摄像机,调整着镜头。

老木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老子绝不悔过!”就要冲出酒吧。他们将他摁倒在地,又不得不松开,因为四周的酒客都转过身来,柜台那边,老板正抓起报警电话⋯⋯

“本人还以为他死了呢。”我终于吐出一句囫囵话。是的,在国内许多人记忆里,风云人物老木,与海子、骆一禾一样,已经死了。可海子和骆一禾,不久前还出了诗集,拥有成千上万粉丝。海子卧轨自杀的北京远郊山海关郭家营,每年都有年轻人去拜祭,吟诵他属灵的作品。而老木,活着,却死得彻底。

“你现在是新闻人物,还没来得及体会流亡多难受。”侯芷明摇头道。

夜里辗转难眠,就上网用谷歌搜老木,不料第一条就是《转贴找诗人老木》:“寻找同乡刘为国,四十多岁,号称诗人老木,住巴黎近郊。此人1980年代末来法国,之后和家里失去联系。他父亲前几年去世,现在老母亲很思念这个儿子。请认识此人的朋友,与黄先生联系。0612530170,谢谢。”

接着是一篇长文,当中夹一首老木二十多岁写的诗:

太阳跌碎了
一地金黄
大街上飘过
一个金发姑娘

(2014年11月14日。芝加哥大学王友琴教师正在发起救援老木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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