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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14)

第三八章 天日昭昭(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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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桧私第,万俟卨说:“下官虽是千方百计,而干涉罪犯并无招供。下官以为,既有王俊等人佐证,又有枢密行府文状,元龟年又定得淮西行军逗留之罪,已可断案。”秦桧暗语:“狱案至此已山穷水尽,再难罗织更多证据。”便说:“且依此议!”

万俟卨说:“下官欲与秦相公拟定刑罚,明日便依制度,召刑部、大理寺众官聚议判断。然而料得,必有数人为岳飞辩护。”秦桧说:“待老夫明日亲去弹压,看有何人胆敢为逆臣开脱!刑名拟定,你务必从重,待老夫略为减轻,以示恩意。”万俟卨暗语:“不料最后量刑之时,他仍要表演一番宰相的宽厚风度!”嘴上却说:“下官遵命。”

大理寺正堂,秦桧居中就座,万俟卨、周三畏、罗汝楫等依官位分坐两旁。万俟卨说:“岳飞等干涉罪犯如何量刑,众官人可依法各抒己见。”周三畏说:“诏狱干涉罪犯合计九人,不如自情轻至罪重,逐一聚断。”万俟卨说:“便依此议。”

元龟年说:“有秀才智浃,受岳云金六两,计一百八十贯,名茶一斤,计二贯,马一匹,计一百二十贯,共估钱三百二贯,持书信与张宪。”罗汝楫说:“依律,坐赃致罪,绢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然智浃为岳云送书与张宪,图谋叛逆。若依三年徒刑,便是罪大而刑轻。”

何彦猷问:“智浃受岳云金、茶、马,并无本人与岳云供状,物证与书证何在?”元龟年说:“茶被智浃吃掉,金、马被智浃变卖。”何彦猷说:“下官体访得,岳云自四月二十三日随父到临安,至十月七日入狱,其间曾陪伴岳飞前往楚州,此外未去外地。智浃只在绍兴八年,曾去鄂州见得岳飞父子。他本在绍兴府赁屋读书,直至十月二十九日,方到临安,居于旅舍。故其受岳云贿赂,致书于张宪之事,岂非子虚乌有?”

万俟卨怒道:“你所言又有何证?”何彦猷取出一叠纸条:“此便是智浃在绍兴府与十月二十九日到临安的书证。”何彦猷交付万俟卨,万俟卨看也不看,当场便撕得粉碎。李若朴说:“万俟中丞,你身为一台之长,主张诏狱,自当为众僚典范。然而今日所为,切恐贻笑于天下!”万俟卨还待发作,忽听得秦桧咳嗽一声,立即收敛。

秦桧说:“老夫细究得律条,七品官子孙犯流罪以下,听赎。智浃的父祖皆是七品以上,赃罪正合徒三年,可出赎铜六十斤折徒刑。”罗汝楫说:“秦相公折狱明慎,以宽济猛,足以顺天道,得人情。”众吏胥齐声附和:“秦相公断刑,岂但示范于四方,亦足为万世景仰!”

万俟卨说:“依智浃之例,可将泽一定为流罪三千里,脊杖二十,居作一年,然后释放;将蒋世雄定为以削二官黩徒刑二年,另以罚铜十斤折合徒刑半年,勒停职务;将王处仁定为传报泄漏朝廷机密的流罪,折合徒刑六年,以削二官黩徒刑二年,罚铜八十斤折合徒刑四年,勒停职务;将孙革定为以免一官黩徒刑一年,勒停职务;把于鹏定为徒刑二年半,削一官,罚铜十斤,勒停职务;把岳云定为徒刑三年,削一官,罚铜二十斤,勒停职务。众官人可有异议?”

薛仁辅暗语:“我等亦曾事先商议,在主上设置诏狱的情势下,要想为岳飞等人完全翻案,本无可能,故只能力争减刑。今日岳云既只得徒刑,亦稍可欣慰。”便与李若朴、何彦猷互望一眼,齐道:“我等并无异议。”

万俟卨说:“以下计议张宪与岳飞。”罗汝楫说:“依据律文,十恶不赦,其三便是谋逆,既背国从伪,谋逆者绞。张宪合依绞刑定断,决重杖处死,另须除名,所有官爵悉皆削除,追毁出身以来所有官告。”李若朴说:“背国从伪,惟是出于王俊一人的状词,并无实据。何况即便依据状词,亦是自相抵牾。不见状词中言道:‘我那里不一年,教番人必退。’故难以背国从伪定罪。”

万俟卨厉喝:“李寺丞,莫非你的次兄是岳飞幕僚,便执意屈法枉断?”众吏胥立即附和:“必是如此!”李若朴反唇相讥:“如若执意屈法枉断,自有天鉴,何畏人言!祖宗以来,折狱以忠厚为本。我惟是为国家怜惜一员忠勇之将!”何彦猷说:“依据律文,虚立证据,舍法用情,锻炼成罪,是刑法大忌。如若果法官误立刑名,便当以同等刑名处罚法官。如今且不论此,众官人执法多年,岂不知祖宗所创‘罪疑惟轻’的旧例?”

秦桧暗语:“以今日聚议而言,自家威势已不能起到镇压作用;倘若必定大显威风,反损威权。”便说:“既有官人异论,自可将众论共同进呈主上,恭请圣断。如今可计议岳飞的刑名。”薛仁辅说:“秦相公可谓一言决疑。然而张宪的刑名尚未有定议,依下官之意,既是‘罪疑惟轻’,可定为徒刑二年,削官黩刑。”

万俟卨狠狠瞪薛仁辅一眼,薛仁辅视而不见。万俟卨说:“如今当依秦相公的钧旨,聚断岳飞的刑名。”罗汝楫说:“依据律文,临军征讨,稽期三日者,便须处斩。淮西之战,岳飞十五次收受御笔,故意逗留不进。又指斥乘舆,便属十恶不赦之六的大不恭罪,亦须处斩。然而他是高官,可决重杖处死。”

何彦猷反驳道:“祖宗宽厚仁慈,国朝有令,审议轻罪,因而另得重罪,便不予追究,此便是不欲节外生枝,另求狱情于本案之外。下官详读狱案,王俊初告张宪,已是否认张宪与岳飞通书。然而枢密行府锻炼之案,岂但有岳飞通书信,又有岳云通书信,再有于鹏与孙革为岳飞父子书写。此已是索狱情于本案之外;直至十二月,又于案外另立岳飞淮西逗留的罪名。如若辗转搜索罪名,尤是违悖祖宗之法。”

薛仁辅说:“且以淮西之战而论,下官闻得孙革有行军日志,所系往来日月甚明,却是不见于狱案。下官前往左藏南库,取索主上淮西之战御札十五件,御札中言道,‘卿小心恭慎,不敢专辄进退,深为得体’。‘遵陆勤劳,转饷艰阻,卿不得顾问,必遄其行。非一意许国,谁肯如此。’‘卿之此行,适中机会。’此足见得,岳飞行军快速,颇得主上褒嘉,有何逗留之实?”

罗汝楫说:“然而岳飞指斥乘舆,亦当定斩刑。”李若朴说:“指斥一事,惟有王俊的证言,别无所据。且依王俊所言,亦非情理切害。依律文,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斩,然而论国家法式,言议是非,而因涉乘舆者,律文不定刑名,临时上请。非情理切害者,惟是徒刑二年。下官以为,便是确有此事,亦惟是徒刑二年,可以削官黩刑。”

罗汝楫说:“李寺丞曲意辩护,必定有私!”李若朴说:“治狱无他,惟当公、直、平、恕,此是天下所共知。御史台、大理寺执掌正法,须是议罪不避亲,洗冤不计仇,下官惟知居其位,任其事而已!”

秦桧望万俟卨一眼,示意结束聚议。万俟卨暗语:“未料今日聚议,我等人多势众,竟无法成为胜者!”便说:“今日众官人聚断,各陈己见,下官当依众官人的计议,与周大卿共同上状。岳飞的诏狱本是奉圣旨勘问,自当取旨裁断。”

何彦猷起身,径到秦桧面前说:“秦相公,下官非不知今日所为,冒犯秦相公的权威。然而诚如李寺丞所言,居其位,只得任其事。下官料得,日后必有台谏官的弹奏,而居官日浅,罢黜在即。功名富贵,加官增禄,固是人之所欲。而下官思忖再三,亦不当恋栈心重,暗默保身。须知滥刑则金德失常,一夫受冤,即召灾祸,何况一代名将?近日天阴,寒气逼人,雨雪不止,岂非是明示天意?”言毕,向秦桧一揖而别。

秦桧暗语:“既如万俟卨、王次翁之类的高官,平时我亦颐指气使,威福自恣。而他不过一个正八品的低官,却把日后宦运及可能受到的措置,都预先说穿!”一时无语,只能起身对万俟卨、周三畏说:“你们须上聚断状到政事堂。老夫先行一步。”

万俟卨、罗汝楫等送秦桧出门,而后回来坐下。万俟卨问周三畏:“今日聚议,周大卿尚未发言,不知有何高见?”周三畏说:“岳飞、张宪谋逆之罪不成立,可判两年徒刑,并可以官黩刑。其余各人,均可依李寺丞等所议判罪。我已将定案报告写好,请万俟中丞一阅。”万俟卨大惊:“你岂得如此胡作,莫非无视圣意与秦相公的钧旨!”周三畏昂然言道:“办案当依法,周三畏岂惜一个大理卿!”

万俟卨怒冲冲而去,薛仁辅对周三畏长揖:“不料周大卿节义如此,下官深自感佩!”周三畏说:“下官向来怯懦,惟恐得罪权贵,乌纱性命难保。然而自遇岳相公,耳濡目染,岂得不脱胎换骨?”李若朴说:“然而秦桧、万俟卨等辈狠毒,周大卿须有充分准备。”周三畏大笑:“明日我便当挂冠而去,归隐江湖,奸贼辈又能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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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秦桧与万俟卨密议。万俟卨说:“周三畏居然在关键时刻附议李若朴、何彦猷、薛仁辅等人,并已写成定案,今当如何措置?”秦桧大怒:“周三畏这厮,竟将熟米煮成夹生饭,岂不可恨!”万俟卨惴惴言道:“稍后必将这厮贬窜。然而眼前,却得有机巧手段化解。”秦桧沉吟半晌,断续言道:“既经公议而决,断不易改判……然不改判,许多事项便将落空……你身为诏狱主审,竟被周三畏把玩……委是岂有此理!”

王氏端一盘橘柑进来,闻言大笑:“老汉如此寡断,怎生能做得大事!岂不闻常言道,纵虎容易缚虎难?”秦桧大喜,忙向王氏长揖:“感荷国夫人此言,我亦无虑。”王氏笑道:“倘若我为执政,决不似你等这般,计议半日,亦难定论。”万俟卨媚笑:“国夫人高明,下官仰视已久。”秦桧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你便以大理寺与刑部的名义改判!”万俟卨说:“下官遵命。”万俟卨起身要走,王氏说:“改判惟是掌中事,何必回大理寺?万俟中丞不如就此拟定,我也好先饱眼福。”万俟卨转望秦桧,秦桧说:“便依国夫人所议。”

万俟卨靠近书桌,当场重拟判决:“一、据众人口证,岳飞‘尝自言与太祖俱以三十岁封节度使’,犯‘指斥乘舆’罪,依法当斩。二、敌侵淮西,岳飞亲受御札十三道,却不及时策应,犯‘拥兵逗留’罪,依法当斩。三、张宪犯‘谋叛’罪,当施绞刑;岳云犯‘致张宪谋叛’罪,当处徒刑三年,追夺一官,罚铜二十斤……大理寺乞取旨裁断。”王氏读后,开怀大笑:“料官家之旨,只当加重,不会减缓!”

万俟卨惊问:“国夫人何出此言?”王氏得意言道:“太祖官家以节度使之职开创本朝,从此武将便不得过分倚信。官家又经苗、刘之变,对武将的忌恨岂不更深一层?官家虽居帝位,自可干纲独运,然而岳家军与无数士人及百姓,惟知心服、称道岳飞,而不知有官家。何况如今要事,便在与大金和议,却又不使渊圣官家回归;岳飞不除,四太子的条件便不得满足,江南反对和议的汹汹言论便不得弹压。故我家老汉与万俟中丞之仇岳飞,远不及官家之万一。仅是出于妨嫉岳飞之深得人心与民望,官家亦非杀岳飞不可。故此,非是我家老汉要杀岳飞,而是官家与老汉彼此利用,齐心协力杀岳飞!”

朝堂,秦桧与王次翁共同面对。秦桧进呈刑部和大理寺状,宋高宗看过,当场提笔批复:“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多差将兵防护。”

秦桧暗语:“官家竟将岳云从原判三年改判死刑,国夫人所料,端的不差!”便说:“大理寺聚断时,大理寺正卿周三畏、少卿薛仁辅与寺丞何彦猷、李若朴等喧然力争,以众议为非,务于从轻。然而此回诏狱,惟是奉圣旨勘问,仰求陛下圣断。”

宋高宗说:“对此等人众,卿可自行发落。今日已是二十八日,自来元旦不决死罪。除夕虽无明文禁刑,朕意欲欢度,也不宜于此日用刑。”秦桧暗语:“何彦猷那厮警告,万一金德失常,遭致天谴,又当如何应对?”便说:“然而近日天气阴霾,依国朝律令,天降雨雪而未霁,不得行大辟,亦不知明日天气如何?”

宋高宗说:“只在明日即可。雨雪失常,不是金德,而是水德,久旱不雨,方是金德。若教岳飞等人活至来年,朕又怎生欢度除夕?雨雪必是时降时止,可在暂停时下手。”又对王次翁说:“王卿可依朕宣旨,在刑部、大理寺状末另写省札。”王次翁说:“臣遵旨!”秦桧暗语:“倒好,最后杀人的省札,并不由我书写。”

宋高宗说:“王贵上奏,辞免都统制,你们须拟接替人。”秦桧说:“依张枢相力荐,欲命田师中。”宋高宗说:“闻得张俊保奏田师中做节度使,建康府军中多有不服,然而田师中的所长,在于平庸而无野心,必是服从朝廷。岳飞盘距鄂州多年,正宜教田师中前去掌兵。鄂州军中,尤须措置稳当。如今正值岳飞等人行遣,可稍缓时日。王贵与岳飞从微末时相随,颇为岳飞亲信,又服从朝廷,暂教他弹压数月,以免军中生乱,审时度势,然后优礼罢免,方是上策。”

秦桧说:“陛下深得驭将之道,圣虑深远。”宋高宗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便是祖宗旧法。如岳飞素得军心,必为厉阶。田师中日后赴任,可付犒军之银五千两,绢五千匹,以收揽军心。另勾抽蜀兵三千,以为田师中亲军。”秦桧、王次翁齐道:“臣等遵旨。”

宋高宗说:“岳飞拥重兵,据鄂州多年,如今行遣,军中将士岂无反侧?况且王贵亦已在狱案中有干涉牵连,言道他与张宪同得岳飞父子书信,惟是焚烧了当。三省、枢密院可依朕旨出榜晓谕:所有与公事干涉之人,一切不问,亦不许人告陈,官司不得受理。只此可安鄂州军心。武将辈粗人,不知义理,非文士可比,不须深究。”秦桧说:“陛下深谋远虑,非臣愚等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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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日清晨,临安城大雪纷飞,天色昏暗。大理寺门前,张俊乘大轿,杨沂中骑马,带领八百军兵赶到。万俟卨等人出迎:“参拜张相公与杨殿帅。”张俊还礼道:“周三畏那厮如何不在?”万俟卨说:“他竟于前日挂冠而去,不知去向。”杨沂中说:“下官奉旨监斩,具体事宜,请万俟中丞理会。”万俟卨说:“遵命。”张俊笑道:“我却并非奉旨前来,只待亲睹逆贼辈的下场。”

万俟卨引领二人到小厅就座,吏胥送上茶水。小厅虽有火炉烧炭取暖,三人仍觉寒冷,不住搓手跺脚。吏胥来报:“大雪依旧。”万俟卨说:“密切观望,不时禀告。”吏胥说:“遵命。”吏胥出去,张俊说:“一旦雪止,立即行刑,岂得教岳五那厮多活一个时辰!”杨沂中说:“依今日天气,雪止不易。”

吏胥又报:“大雪益急。”张俊说:“竟延挨多时!早知如此,我不来也罢。”万俟卨吩咐吏胥:“已近正午,可安排午饭。”稍顷,吏胥端来几样饭菜,三人便在小厅临时聚餐。张俊勉强吃得几口,便停箸叹道:“岳五将死,却折腾我挨饿受冻,连一顿好饭也吃不成!”

万俟卨调侃道:“闻得张枢相若无美女与妓乐,便难以下箸,莫须教章夫人与府中妓乐前来,劝酒助兴,下官亦得一睹郡夫人的芳容。”张俊气呼呼把手一挥:“休得言此!活活在此受罪,我实苦不堪言!”杨沂中大笑:“与岳五之死相较,张枢相亦不快活,莫非便是天意!”

吏胥来报:“大雪初停。”万俟卨问:“是甚时辰?”吏胥说:“已到未时。”万俟卨说:“未时正宜行遣。”张俊大喜:“谢天谢地,老天终于开眼!”

大理寺狱,万俟卨带一群吏胥、兵士进入。万俟卨下令:“将张宪、岳云拉出!”张宪对众禁囚大喊:“岳相公、众太尉、智秀才与泽一长老,愿来世再与你们相会!”岳云也大喊:“阿爹、二弟,今得迈出暗无天日的诏狱,我心欢喜无比!”岳飞笑道:“张四哥与祥祥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我与你们的缘份才刚刚开始!”

于鹏大呼:“张太尉!”孙革大呼:“岳衙内!”智浃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难泪满襟!”蒋世雄与王处仁痛哭流涕,泽一却沉声唱道:“怒发冲冠,任栏处,潇潇雨歇……”歌声渐高,于鹏、孙革等人应和,张宪、岳云昂首挺胸,犹似又一次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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