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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13)

第三八章 天日昭昭(1、2、3)

第三八章 天日昭昭

1

大理寺狱,隗顺引领智浃进入。智浃走到牢房区的南走廊,第一眼认出不类人形的岳云,不由攥住木栅大哭:“岳衙内,你上阵杀敌,本是奋击无前的勇将,如今被毒刑屈打至此,天理不容!”岳云凝望智浃似曾相识的面容,好不容易才认出故人:“来者莫非是智秀才?你入大理寺狱,却是何故!”智浃怒道:“我只为得知岳相公父子与张太尉无辜入狱,上书理诉,秦桧那厮便诬我受你钱财,送书与张太尉。我自绍兴八年以来,一直在绍兴府读书,近日方到行朝,又何以去鄂州见张太尉?”张宪悲愤言道:“恣意诬陷,曷其有极!”智浃回转身来,见到同样不类人形的张宪,泣道:“张太尉,你智勇双全,一意报国,不期在此相会!”

岳飞竭力坐起:“感荷智秀才仗义。”智浃扑向岳飞牢前的木栅,大喊:“岳相公入狱,是千古第一奇冤!士人辈为营救你们,纷纷上书。临安城中也多有榜帖,便是市井匹夫,亦是斥骂国贼秦桧,为岳相公的深牢大狱而痛心疾首。民间更有无数百姓,成群结队前往行在请愿,沿途州县虽是极力阻吓,仍是不绝如缕。”岳飞感恸言道:“此足见人间良心未泯,公道尚存。然而惟其如此,我等尤须不免。惟是株连智秀才,教我问心有愧,负疚殊深!”智浃说:“想多少士人上书,均被官家一烧了之,独独选中智浃,借以杀一儆百,岂非自家大幸?今能与岳相公及众官人同狱,我喜不自胜,岳相公何愧之有?”

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岳相公一狱,事关天地人心,无人可以回避,无人不因此而选择未来。然而正是在一念之间,或善或恶,或是或非,或正或邪,众生便泾渭分明。人有四类:一类如秦桧、姚岳等辈,或者极力陷害,或者一意附从,成为祸首或帮凶,虽得意、得逞一时,却最是可悲可叹,它日纵不被彻底淘汰,亦必入无间地狱,无始无终熬煎。一类如王贵、董先等辈,虽非首恶或爪牙,却因违背大义与良知,表面曲从邪恶,内心深陷泥沼,纵得忍辱偷生,又如何免得天道威严的裁断?一类如智秀才与范澄之等义士,激于正气,不计利害,径情直遂,痛陈是非,虽不免眼前祸患,却终得无愧于天地,无负于圣王,其灿烂、辉煌、永恒的未来,便于此时奠定。一类是众多沉默无言的人们,虽心知肚明,却迫于暴力与谎言,不敢声张,置若罔闻,孰不知诸神诸佛,一层层都在大张眼睛,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就看他们作何选择。”

智浃问:“我知善恶有报,然如沉默无言者,其结果如何?”泽一说:“虽不作恶,实同作恶,其下场与秦桧、王贵等人类同。在大是大非、大善大恶面前,表态是选择,不表态亦是选择。不表态的选择,便是默认邪恶,附从逆流。邪恶之所以有生存空间,逆流之所以日益汹涌,便是因为万马齐喑的土壤,有意无意将它滋养,岂得无罪?”智浃问:“我知人生在世,决不可以亏负神佛。然而圣王何人?”泽一说:“圣王是众神之神、众佛之佛、众王之王。因其怀抱救度天地众生的大愿,故而一代代轮回世间,一则与人广结善缘,一则替人承担罪苦、消减罪业。圣王何其伟大、殊胜,谁也无力将他迫害。惟其因为替人承担,故而磨难重重,惨不忍睹。然而悠悠万世,几人不迷?”智浃向泽一长揖:“长老此言,直如醍醐灌顶。我已知岳相公冤狱的根本来由,再无疑问。”

2

岳家住宅,一吏胥抵达,径直大喊:“谁是岳飞浑家,从速出来见我!”

李娃、王横和岳雷夫妇出来施礼:“官人万福。”吏胥趾高气扬言道:“只因岳飞故节饮食成病,依律合召家人入侍,岳家不知何人前往看觑?”王横立即响应:“我今留此,便为服侍岳相公,因此愿往!”岳雷说:“儿子理当前去,服侍阿爹。”

李娃强忍悲痛:“发发,你须记得阿爹一语:‘大丈夫处世,不得贪生,亦不可轻生。’如今他自绝饮食,必是受尽万般折磨,惟求一死。你须与阿爹最后一别。”岳雷说:“儿子记得。”温氏对吏胥说:“请官人稍候,待我收拾一些衣服与他。”李娃说:“奴家亦有三件物事,发发入狱后,可付与阿爹。”

李娃进屋不久,取来两个手帕包裹的黄土和两份旧诗笺,一份是建炎三年李娃所写《秦楼月》词,一份是绍兴四年岳飞所写《满江红》词。李娃说:“请官人到厅堂暂坐,我与发发尚有几句话吩咐。”吏胥居高临下言道:“我只稍坐片刻,你须是三言两语,不得误我时辰!”李娃说:“会得。”

吏胥随岳家人进入厅堂,李娃对岳雷说:“你可知此二方土的来历?”岳雷说:“儿子知得。”李娃说:“发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去年北伐夭折,你阿爹悲愤已极,以为河北与东京的二方故土既不能封于燕山,自宜投于滔滔江流。后经奴家苦劝,方得保留。如今你阿爹的报国苦心,一旦全休,河北、东京之地,小朝廷竟视为异域,甘心奉与仇虏,又留此土何用?”

李娃另取一块白绸方帕,铺在桌上。巩三妹取来笔墨,李娃用娟秀小楷在手帕上抄录《满江红》与《秦楼月》,而后对岳雷说:“此帕你亦付与阿爹。此二诗笺仍付三妹珍藏,作为忠义传家墨宝。”巩三妹小心收好两份诗笺,温氏帮岳雷包好一些衣服和三件物品。岳雷向众人告辞:“妈妈与全家人保重,儿子就此前去。”

巩三妹说:“发发此去,切勿牵挂家事,家中自有妈妈与奴主张。”温氏无语凝噎,惟是对他伤心倾望。岳霭、岳甫、岳安娘和岳秀娘牵住岳雷衣服,或喊“二哥”,或喊“叔叔”,或喊“阿爹”,依依不舍。

岳雷正待离开厅堂,李娃又将他喊住:“发发,你是岳家人,更是忠良之后,此回前去大狱,无论见得何事,均不须伤心流泪,均不须低眉折腰!你阿爹、大哥与张太尉等皆是无辜,有滔天大罪者,惟是国贼!”岳雷说:“儿子遵命!”

吏胥突然转身,向李娃长揖:“今日受教于岳家人,倍受震撼。惟愿岳相公等无事,全家人终得团聚!”李娃还礼道:“感荷官人美意。”

3

大理寺狱,隗顺引领岳雷进入。张宪勉力冲向木栅惊呼:“二衙内!”岳云也冲向木栅大喊:“二弟!如何也被牵系到冤狱?”隗顺忙说:“二衙内是依律召入,服侍岳相公,与狱案并无干涉。”

岳雷见张宪、岳云遍身血迹,形容枯槁,不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隗顺扶住他说:“如若二衙内想哭,不如大哭一场。”岳雷定一定心神,断然摇头:“不须哭。妈妈曾经叮嘱,无论见到何事,岳家人均不须伤心落泪。”

岳雷随隗顺走过长长走廊,依次和于鹏、孙革、蒋世雄、王处仁、泽一、智浃等人点头致意。岳雷进入岳飞所在的牢房,立即跪在床前:“不孝儿子今来服侍阿爹!”岳飞睁开双眼,奋力对隗顺说:“相烦隗院长与我一碗薄粥。”隗顺说:“二衙内才来,岳相公便欲饮食,煞好!”

隗顺很快端来一碗稀粥,岳雷坐在床沿,一勺勺喂进岳飞口中。岳飞渐有精力,便对岳雷说:“我之所以重新进食,只为与你叙话。”岳雷取过包裹打开:“妈妈特意托我为阿爹带来三件物品。”

岳飞拿起手帕,轻声吟诵李娃抄录的两阕词句,眼前不断浮现昔日填词的情景,良久才说:“你妈妈处大难而墨行端整,足见她不改悠闲之操,方寸如旧,略无惨戚畏惧之意。”岳雷说:“妈妈言道,阿爹所以绝食,只在受尽万般折磨,惟求一死,故嘱我与阿爹一别。”岳飞说:“我虽受尽无量酷刑,然得有你妈妈为知音,亦不枉入尘一回。”转头对隗顺说:“相烦隗院长,将此帕传与众人观看。”

隗顺将词帕逐一传到其他牢房,于鹏率先唱起《满江红》,其他人渐次应和。于鹏又唱《秦楼月》,其他人又渐次应和。岳飞一边倾听,一边回忆往昔北伐岁月,待两曲唱毕,突然高声发问:“张太尉,你可曾记得,当年宗留守不幸辞世时,我等身冒暴风骤雨,吟唱张招抚的《南乡子》,悲歌进兵西京?”张宪高声应答:“知得!”随即唱起《南乡子》,众人又渐次附和。

隗顺将词帕传完,还回到岳飞手中。岳飞对岳雷说:“你妈妈将河北、东京的二方故土交付与你,携入狱中,其意甚明。然而此二方土何辜,竟不得封于燕山,却须撒于冤狱,同负国贼辈所强加的奇耻!”言毕,将两方土缓缓抛洒,直至最后一粒。

岳飞说:“我出生农家,自幼至长,扶犁握锄,备尝农家愁苦艰窘,深知四民之中,农民最穷最苦。然而身为大臣,又陷落囹圄之后,方知号称宽仁之朝,至惨至毒莫过于刑狱,禁囚辈死去活来,生不如死。我深知大丈夫处世,不得贪生,亦不可轻生,然而事势至此,不死何待!去年大举北伐,直欲一举荡平燕云。你妈妈曾转述西汉韩信所言:‘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我绝无恋栈之心,只欲功成身退。如若仿似韩信,功成受戮,亦是甘心。然如今高鸟翱翔,良弓先藏;卖国有功而升擢,报国有罪而受刑;臣事敌国,忠臣必亡。故处心积虑,必欲灭迹‘尽忠报国’四字而后快!我梦寐以求者,惟是山河一统。如今山河既不得一统,小朝廷尚须竭尽臣节,献媚于杀徽宗之仇。我身为将帅,纵不获此狱,亦无面目自立于残山剩水之间,偏安于江南一隅。惟恨不死于战场,而死于诏狱;不死于敌寇,而死于朝廷。此仇此恨,万年难消!”

稍顿,岳飞又说:“然而中原大地,因其四千年正大道统,绝不至于久久沉寂;儒家忠恕,道家本真,佛家慈悲,势必重塑人心;贤君圣主,英雄豪杰,仁人志士,势必重整山河;届时虽不再是大宋旗号,却仍是中华故土、汉唐赤子、忠义肝胆!我虽死于今日,却必于生生世世,一次次重返中原,接续与众官人、众将士、众友朋、众百姓的缘份,不断强化儒释道神、诗词歌赋、君臣士民的正统精神,以为万古誓愿、千秋人心、神州大地与万物众生竭尽使命。惟是因此久远誓约,我才有此生此世的悲壮历程,才有此时此地的幡然觉悟,才有八百年后的洪大戏台。我说此语,众官人可得明白?”

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岳相公的记忆已经大开,已经找到生命的真谛,已经深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洪誓大愿。我至今已经明白,慧海禅师为何与岳相公有缘,陈抟老祖为何与大鹏相关,天下士人为何争相以入岳家军为荣,原来一切皆因圣王的誓愿而生,皆因永恒的救度而存。惟是人间有逆流,天上亦有对应;天上人间的旧神、旧物与万魔,竟欲横生枝节,滋意破坏。然而邪不胜正,大势必成,虽有无数苦难,无数冤屈,无数变异谮乱的观念,却终不敌天地大道的万丈光芒与强大威力,终将一层层清除,一步步归正,一天天真相大白。”

张宪叫道:“倘有来世,我愿仍作岳五哥的兄弟!”岳云叫道:“我愿仍作阿爹的儿子!”于鹏、孙革、蒋世雄与王处仁也叫道:“我等亦愿重归岳相公麾下!”泽一说:“此心此志,天地可鉴。然而轮回往返,或为君臣,或为同僚,或为师生,或为亲友,虽不一而足,却缘份一线,决不可能断绝。”智浃说:“我突然记起,此情此景,竟似恍若重见。”泽一笑道:“时空奥妙,生命玄微,一切都如昨日,一切又都似眼前。”

岳雷问:“此等言语,我可否转告妈妈?”岳飞说:“勿须转述,到时你也一定忘却。”岳飞取出一个晶莹的玉环:“此是你妈妈当年赠我的物什,你可转告与她,我将携它于九泉之下,永记她至死不渝的深情。”岳雷端碗来说:“儿子记得。请阿爹再喝一些稀粥。”岳飞说:“不须,我已诉得衷曲,便当重新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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