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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12)

第三七章 铮铮铁骨(7、8、9)

7

岳飞牢房前,瞿忻斜倚木栅,突然叹息一声:“我平时以为岳飞是忠臣,故服侍甚是谨慎小心,不敢稍有怠慢,如今方知,岳飞乃是逆臣!”岳飞从卧榻上坐起:“你何以方知自家是逆臣?”

瞿忻说:“君臣不可猜疑,疑则生乱,所以君父疑臣子,便须诛杀;臣子疑君父,则须反背。如若臣子被君父所疑,而不图谋逆,便必被君父疑忌而诛杀;如若君父疑忌臣子而不事诛杀,则臣子必是疑惧君父而反叛。如今君父既已猜疑臣子,故送下大理寺,特设诏狱,岂有复出之理!必死无疑。岳相公如得侥幸而不死,出狱之后,便须疑惧君父,岂得不反;反状甚是明显,所以便是逆臣。”

岳飞大笑:“此一番议论,貌似有理,实则大谬!你必是受赏钱激励,有意编造此语,逛我自诬为逆臣。天地之间,有君臣大义,故有君君臣臣之道。君明臣忠,上下同德,方是正理。猜疑、诛杀、反背之论,俱是出于私我,俱是违背天道人伦,俱是以不齿之心度人,岂得成为君昏臣昧的借口!我身陷诏狱,势难保全;即使侥幸脱难,亦无钱财相赠。然有一语,或能于你有益:外物均不可依恃,均不可长久;惟有内心纯正、清静,充满正气,才是真正大得,才是真正幸福。”

泽一接口道:“岳相公既是清白无辜,岂可自诬?诏狱中虽是暗无天日,却亦挡不得岳氏心法的万丈光芒!”瞿忻惊问:“何谓岳氏心法?”泽一笑道:“岳氏心法,即岳相公此生此世所言所行的准则,有人道是忠义,有人道是忠勇,有人道是忠直,有人道是忠信,有人道是忠恕,有人道是忠智,虽不一而足,却均一生不易,千古不易。有此心法,人必大贤;守此心法,人必大慧。你虽身为狱子,倘知‘忠’的丁点意味,并能从此奉行,此生亦绝不虚度。”

瞿忻一时愣住,却见隗顺过来,长跪岳飞面前:“小的听见长老所言,今日得以重新认识岳相公,煞是万幸!我身为小小狱子,此生不敢有甚奢望。却欲从此忠于自家良心,绝不敢违背分毫。乞请岳相公督鉴。”瞿忻身心一动,也挨他跪下:“小的刚才所言,实属妄语,乞请岳相公宽贷。”

岳飞笑道:“二位本性犹存,煞好!”稍顿一顿,又说:“往日承蒙医药、饮食、衣被照顾,下官感激不尽。然而自今以后,我当不饮不食,惟求了此一生,不再使更多无辜之人牵连,不再使更多罪恶勾当上演。”

隗顺大哭:“岳相公须自珍重,或有重见天日之机!”岳飞说:“我身此去,虽死犹生,又有何憾?奸贼虽存,却是虽生犹死,遗臭万年。何况生生轮回,我尚有许多事做,何必在一时一地,与秦桧等无耻之辈纠缠?”

8

岳飞府第,李娃正独坐卧房沉思,却听巩三妹在房外叫道:“阿姑,有一年老乞丐,非得见你不可!”李娃出门,一乞丐衣衫褴褛,满面血肉模糊,朝她倒头便拜。乞丐说:“我孤身一人,面有残疾,难讨生计,乞望岳夫人收留。我愿终生侍奉岳家人。”

李娃扶他起来,委婉言道:“若在平日,我岂得不允?怎奈如今,岳家人陷身诏狱,沉冤难雪,南下在即,且将身无分文,如何养得老丈?不如奴家发付十贯铜钱,请老丈自谋活路。”李娃掏出铜钱递与乞丐,乞丐却双手推开:“我虽以乞讨为生,却不受无功之禄。而今尤是感念岳相公平生恩德,惟愿与岳家人同始终。乞岳夫人务必成全。”

李娃说:“岳相公虽曾薄施恩惠,却未必惠及老丈,何得言报?”乞丐蓦地抄起一根铁棍,翻滚腾跃,抡动如飞。李娃大叫:“王太尉,你如何变得如此模样!”王横弃棍跪下,大哭:“国夫人一意遣散亲兵与家仆,我曾恳请留下,不得应允。便欲探视岳相公一回,以死明志。然而岳相公教我不得轻生,言道死有死的价值,活有活的使命。我即下定决心,从此相伴岳家人,无论天涯海角!”

李娃说:“然你尚在军籍,何得私自脱离?”王横说:“我已回鄂州一程,乞得王都统取消军籍,从此离军。”李娃说:“然你自有一家人,却得如何措置?”王横说:“我已安排妥贴,夫人勿忧。”李娃说:“岳相公所言,深中事理,我们自当遵依。你对岳家人的情义,惟得来世报答。”王横长揖:“感荷国夫人收留。”

十二月初,李娃正亲自下厨,巩三妹引进柔福帝姬。李娃赶忙施礼:“帝姬万福。”柔福还礼道:“李十姐万福。”巩三妹接过厨房活计,李娃带柔福到厅堂就座。岳雷送来茶水,一旁陪座。

李娃说:“奴曾言道:人生穷达,自有天命。难得便是居患难之中,而不易操守;遭遇横逆,虽是悲愤万分,亦当不屈不挠,镇定从容。但在鹏举与祥祥入狱前后,奴家方寸仍是不欲乱而自乱。此前凶兆渐显之时,奴与鹏举亦曾翻覆预卜,以备后患。然而虽知秦桧心肠歹毒,仍有三事颇出意料。”

柔福问:“哪三事?”李娃说:“其一,我等未曾料得,张太尉以身许国,欲去枢密府请缨抗击虏人,竟是自投罗网;其二,祥祥素来清谨自守,循规蹈矩,竟是先于其父,陷身冤狱;其三,我等以太祖誓约自恃,只备得岭南之行。如今鹏举既入诏狱,以谋逆之罪榜示天下,切恐父子与张太尉不死,便不得快人意。”

柔福泪水盈眶,李娃又说:“奴是岳家人,纵然日后有千般折磨,万种痛楚,亦不得教国贼辈见得岳家人落泪。”柔福立即擦干泪水:“李十姐自言曾是乱了方寸,然而今日听你此语,方知煞是临大难而不乱方寸的豪杰女。”

李娃说:“奴家自知惟是一个寻常女子。如若鹏举与祥祥遭遇莫测之祸,奴家必是痛不欲生。然而念及儿孙幼小,须是为忠良留得一脉,便只得忍辱负重。”随即起身将巩三妹牵出:“天可怜见,三妹自祥祥下大理寺狱,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然而如今痛定之余,已知忍辱负重的道理。奴与儿孙们言道,万一奴家或有三长两短,家中便是长嫂做主。”巩三妹眼圈一红:“奴家生父死于仇虏,尚得身后哀荣。不料阿爹与张太尉、祥祥的耿耿丹心,竟反以逆状榜示天下。奴便是就死,亦是死不瞑目,死有余恨,须与国贼辈去冥府质证!”

柔福痛心言道:“奴所见冤屈,亦不知多少。但如今诏狱,却是千古第一,闻所未闻!孔子云:德不孤,必有邻。但如今世道,却是豺狼当道,同恶相济,有德者必孤,无道者必众!”稍顿一顿,又说:“奴家原是徽宗爱女,以娇宠自恃。然自经历靖康之变,奇耻大辱,难以再述,惟是以残花败柳自命。十五年前,当奴家逃离虏军之际,曾蒙王太尉相救,又与岳相公、张太尉及于、孙二官人相识。家国惨遭祸难,幸有岳相公等千万忠勇将士,力挽狂澜。然而小朝廷却认贼作父,反诬忠良!奴虽不得问政,却有负疚的深痛,痛念岳相公等蒙受千古奇冤,故特来与国夫人、岳衙内赔罪。岳氏无负于赵氏,赵氏却深负于岳氏。”

李娃说:“长公主与相公冤屈无涉,何须如此?”柔福说:“奴家自绍兴改元以来,养尊处优十一年,然而良知尚未泯灭,无时不以报仇复国为念。然而国政不纲,日甚一日,秦桧那厮是虏人细作,自当国以来,惟是以戕害忠良为能。当初他在北地,奴颜婢膝于挞懒郎君,并与虏人四太子交好。回朝后我曾对官家言及,官家却说用他,便可与虏人通一线路。”李娃叹道:“既是如此,尤见得岳、秦不两立,官家也容不得岳家人,鹏举必死无疑!”

柔福说:“国夫人可忆得,绍兴九年时,九九叔为拜谒陵寝使,曾经到得鄂州,与岳相公相识?他归来后,极口盛赞岳相公是国家第一柱石。如今我等计议,九九叔上奏官家,难道容得与杀父之仇三跪九叩,却容不得一个忠良贤将?然而官家并不理睬。此后奴与九九叔联合众多宗室族人,意图共同面对官家,却被阻挡殿外,不得一见。”李娃说:“长公主与齐安郡王在危难时伸张正义,救助相公,奴家万分感激。”

9

鄂州,张宪家中,吴惠娘独坐厅堂,痛楚不堪。张敌万带张宗本夫妇进来:“妈妈,阿哥、阿嫂来访。”夫妇俩向吴惠娘施礼,张宗本说:“拜见妈妈。”陈氏说:“拜见阿姑。”

吴惠娘扶起他们:“你们当患难时节前来相聚,奴家岂不感激?然而极是不安。亲人若得保全,消灾免难,便是自家至愿。李十姐那边,已苦劝二姑与泽民夫妇在江州居住,不须到临安,便是此意。你们也当如此,从此远离张家,不与此案干涉。”

张宗本说:“妈妈不须劝得,我们到此,便只为有难同当,更无二志!我虽不是妈妈亲生,却胜似亲生。自今往后,一家人赴汤蹈火,永不分离!”陈氏抱住吴惠娘大哭:“自今往后,我便日日侍奉阿姑,永不分离!”

王贵家中,马氏说:“如今吴六姐回到鄂州,我们须前往探望。”王贵说:“揆情度理,自当前往。然而当前时节,张、岳两家已被严密监视,秦相公的罗网尚在不断卷进无辜,连毫不相关的泽一长老与智浃秀才亦在劫难逃。我们此去,未必不是飞蛾投火,自取其祸。”

马氏说:“自王俊告首以来,夫君心情如何?”王贵说:“我委实忧心如焚,愧恨难当,夜夜俱被噩梦惊醒。”马氏说:“自王俊告首以来,夫君身体如何?”王贵说:“四肢无力,气血不畅,莫名阵痛连连,如似百病缠生,病入膏肓。”马氏说:“此便是心病所致。李十姐曾经言道,岳、王、张、徐四家,胜似兄弟姐妹;以往多曾同甘共苦,以后又岂得不共患难?常言道,患难之时见人心。倘若我们惟是苟且自保,切恐生不如死,终生难安。”

王贵说:“夫人所言,自是正理。然我尚是下不得决心,不如缓图。”马氏说:“你且缓图,奴自去便是。他日如因此而被告发,奴便与你一刀两断,绝不与你牵系。”王贵泣道:“夫人何出此言?莫非我王贵连夫妻情份,也不得顾惜?”马氏说:“夫妻虽是大伦,此外却还有大义。奴便是从此与夫君永别,明日也须前往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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