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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10)

第三七章 铮铮铁骨(1、2、3)

第三七章 铮铮铁骨

1

大理寺狱,牢门吱哑一声打开,泽一被隗顺带进来。张宪最先看见,不由怒吼:“竟将鄂州头陀寺的长老拘押到此,岂有天理!”泽一虽戴枷锁,却心平气和言道:“贫僧自五岁入寺为童子,十八岁方剃度受戒,至今四十四年,惟知看破红尘,终日念佛,以求净心自悟。或是前世作恶,尘缘未尽,如今惟求早日圆寂,脱此人间罪苦。”

岳飞说:“长老心志坚定,智慧超脱,纵使身系牢狱,又岂得不自在?惟是因我无故牵连,委实惭愧。”泽一向岳飞合十:“其实贫僧自与岳相公在沥泉山第一次面见,即知今世有此一劫。慧海禅师也曾对我言道,能于此生陪伴岳相公最后一程,煞是三生有幸。”

岳飞问:“莫非长老入狱,也受慧海禅师所托,以便将我劝谕?”泽一说:“人以尘事陷我,佛以因果报我。禅师虽不曾明言,却先从江州赶赴鄂州,嘱我若得有缘再见岳相公,须劝你务必遵依金蝉脱壳之议。”张宪问:“何为金蝉脱壳之议?”泽一说:“我亦不知其详,然而慧海禅师言道,岳相公内心自知。”

岳飞笑道:“我与长老及众官人于此煎熬,虽是出于官家的私虑与秦桧那厮的陷害,然我愈益确知,绝非小朝廷所能如意掌控。天不佑大宋,故不教忠臣义士成就北伐恢复之功;然天亦不使中华道统泯灭,故教长老与众官人在此合演一出忠义大戏,以为千秋万世定楷模。”

泽一说:“岳相公虽不入佛门,却深得佛法真谛。我佛虽佛力广大,大慈大悲,然而慈悲与威严同在,一旦十恶不赦,而其内心亦难惊动,纵是圣王在前,亦是救他不得。”岳飞说:“我曾多次听闻慧海禅师言及圣王,却不知长老所言,与他是否一致?”

泽一说:“释迦佛曾经预言,他日圣王下世,以佛法度人,乃是万王之王的无上王,神通最为广大,心量最为洪阔,真正容尽十方世界的一切众生。而一切众生亦只待得圣王下世,才能最终得到救度。然而慧海禅师亦曾言道,圣王洪传真理大道之前,势必轮回转生无数,以与众生广结善缘,兼为后世铺垫入道得法的基础。”

岳飞浑身一震,突觉豁然开朗:“多谢长老,我许久以来的谜团,不期今日得解。”泽一也浑身一震,突觉豁然开朗:“多谢岳相公,贫僧也顿悟于转瞬之间,清晰知得此生此世的最终使命,竟是于此时此刻,有意无意将岳相公启悟。”

隗顺打开一道木栅门:“须是委屈长老,进入此间。”泽一说:“贫僧须与众官人一一面礼,但望成全。”隗顺说:“此亦是善缘与佛缘,我岂得不依?”泽一走到岳云牢前合十:“阿弥陀佛。”岳云还礼道:“我虽与长老初见,然而倍觉亲切,如同家人。”泽一说:“岳衙内今日为岳相公之子,他日为圣王之徒,纵遭万般摧残,终致最大善果。”岳云说:“感荷长老启迪,却不知阿爹与圣王,到底是甚关系?”泽一说:“我亦尚且迷茫,却信他日,一切自然明朗。”

泽一走到于鹏牢前合十:“阿弥陀佛。”于鹏还礼道:“我已约略感知长老来意。然而于鹏此生,得以追随岳相公左右,委实快意,至死无悔。”泽一说:“于干办慧根深厚,文武双全,今世得遇岳相公,当是生生世世以来的久远期盼。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于鹏说:“我已知得,长老所言他日,非指今世,而在将来。”泽一说:“正是。然而惟因今世,才得有将来。”

泽一走到孙革牢前合十:“阿弥陀佛。”孙革还礼道:“长老禅语精奇,于我多有茅塞顿开之感。”泽一说:“孙干办心有灵犀,忠勇兼备,惟此才配与岳相公结大缘。”孙革说:“惟见岳相公心负国耻难报,身蒙奇冤难雪,而我却百般无计,委是痛不欲生。”泽一说:“此是壮士本来情怀,贫僧钦敬不已。”孙革说:“感荷长老。”

泽一走到王处仁牢前合十:“阿弥陀佛。”王处仁还礼道:“拜见长老。”泽一说:“王官人不惮于邪气嚣张,罗网密布,而不计自家安危得失,委是真义士。”王处仁说:“鄂州十万雄师,我不过区区一介报送公文的小吏,而在凶险之际传报岳相公,惟是尽得天性与良知的本份。”泽一说:“生命之最重,正是天性与良知。王官人有此一举,虽无补于大事,且牵系进自身,然而千古以来,能于青史留名的递送官,惟此一人而已。”

泽一走到蒋世雄牢前合十:“阿弥陀佛。”蒋世雄还礼道:“长老举止从容,神态宁静,哪像是入狱来受罪苦,倒像是在对芸芸众生宣示佛法。”泽一说:“我虽修习数十年,却惟因岳相公的万丈光芒,才得顿开智慧,渐次晓知过去未来。”蒋世雄说:“我曾是泰州兵,乃岳相公麾下第一个入伍的南方人。有缘在绝境识得长老,立觉岳相公治军的‘仁信智勇严’五条标准,必与真理大道相关,也与人生的终极归宿相关。”泽一说:“正是此语。”

隗顺说:“长老尚有何说?”泽一径直转往自己的牢房:“我已见过众官人,感荷隗院长成全。”隗顺说:“我身为狱子,却知公门牢房好积德的道理。岳相公忠义天下闻,我却只能眼睁睁看他与众官人受尽酷刑折磨,爱莫能助,内心好不惨痛!然而佛法广大,长老何不大显神通,助岳相公一臂之力,使他免得此间罪苦?”泽一说:“岳相公虽不承认此等丧心病狂的迫害,却尤不忍中原赤子从此失去正大光明的做人标准,故愿以身示范天下。我不得他首肯,亦是助他不得。”

隗顺转向岳飞跪下:“乞岳相公听取长老计议。”岳飞说:“隗院长请起。你有此一心,已是弥足珍贵,我必铭刻不忘。然而事有大小之分,一己之身,不及天下之重;一命之险,不及众生之危。且不道久远因果,单道眼前世道,也当以善念与神性启蒙,才能救得许多人心。我自无痛、无恨、无苦,众官人亦必渐次明白天地神人的真相。隗院长不必伤悲。”

2

万俟卨坐堂,罗汝楫、周三畏旁坐。岳飞迈步进入大堂,立而不跪。万俟卨洋洋自得:“岳飞,你曾专断一方,目空一切,气焰嚣张,不料亦有今日!”岳飞高声言道:“我受朝廷委寄,深自惕励,夙夜戒惧小心,惟恐黎民不得安,国威不得振,大耻不得雪,委实不曾料得今日罪苦。然而既是豺狼当道,国贼横行,又有人甘心为虎作伥,而我虽为国宣力,问心无愧,亦是难以幸免,尚有何言!”

吏胥们齐喝:“岳飞不得咆哮,叉手正立!”岳飞微微一笑,万俟卨暗语:“他竟斥我‘为虎作伥’,岂非猖狂太甚!”不由恼羞成怒:“国家有何亏负,你与张宪、岳云却要反背?”岳飞沉声言道:“我可对天盟誓,此生不负国家。你们既掌律法,倘若无辜陷害忠臣,切恐他日到得冥府,必当面对阎王的审判与地狱的熬煎。”

万俟卨冷笑:“岳飞既是不反,可记得游天竺时,曾于壁上留题:‘寒门何载富贵?’”众吏胥马上呼应:“既是出此言语,便是反证昭然若揭!”岳飞暗语:“我本欲救他人心,然此毫无干系的留题,亦成反证,又如何救得!”索性合上双眼:“我已知得,既是身陷国贼之手,便教我为国忠心,一切成罪,一切都休;此后已无言语,惟此一句忠告:今日加诸于人,必于他时加诸于己;天道好还,因果不爽,须是早日惊醒,勿铸千古大错。”

万俟卨狞笑:“岳飞如此顽凶,不施重刑,又如何教他据实招供?”众吏胥早有准备,立即剥去岳飞衣服,用麻绳将他捆绑在屋内大柱上。有人搬来一盆炭火,八名吏胥用八把铁钳夹住八枚铜钱,在炭火中烤得通红,再轮流往岳飞身上灼烫。

万俟卨吼道:“岳飞背刺四字,专以欺世盗名,诳惑人听。可先将他的刺字尽行灼去!”众吏胥齐呼:“会得!”齐齐举钱灼烧岳飞背部,不多时,“尽忠报国”四字变成一片焦烂的模糊血肉。岳飞浑身冒汗,却不说一字,不叫一声。周三畏见此可怖情景,只得以袖掩目,不忍多视。

万俟卨叫道:“火刑无效,改用掉柴!”众吏胥取来八条木棒,胡乱向岳飞身上猛击。岳飞仍不说一字,不叫一声。万俟卨又叫:“掉柴无效,改用夹帮!”众吏胥立用夹棍夹住岳飞十指,狠命拉扯。岳飞仍不说一字,不叫一声。万俟卨再叫:“夹帮无效,改用脑箍!”众吏胥用麻绳将岳飞头部缠紧,又将一个个木楔插入麻绳之中。当插到第四个时,岳飞头痛欲裂,昏厥过去。万俟卨道:“兜头泼水,将他弄醒!”众吏胥端来冷水泼下,岳飞全身一颤,立时醒来。万俟卨吼道:“岳飞可愿据实招供?”岳飞虽已气息微弱,却坦然望他一眼,微笑一笑摇头。

拷打持续到天黑,岳飞昏厥多次,最后已不能行走,只能由几名吏胥把他抬回牢房。陴顺见此惨状,不禁对他们说:“你们施刑,亦忒是狠毒,须知岳相公是一代忠良大将。”一名吏胥说:“我等与岳飞往日无怨,今日无仇。惟是闻得,岳飞做大将时,得罪万俟中丞,故他便公报私仇。”隗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三尺头上有神灵,你们岂得不深自反省,从此收敛?”众吏胥说:“谨受教。”随即退出。

隗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为岳飞敷治。岳飞说:“感荷隗院长。然而虽伤我身,尤痛我心。我所痛者,不在自身,而在他们心底,已被愚迷与仇恨湮没天性;亦不知何年何月,可得自救机便于万一?”

张宪说:“岳相公此言,我似懂非懂。”于鹏说:“我等多曾追随岳相公入东林寺,倘若多思慧海禅师的言语,或可多少明白。”泽一合十说:“阿弥陀佛。一切皆有机缘,真相迟早大白。”岳飞说:“长老所言,非是指此冤狱。冤狱必在二十年后昭雪,此是小事。大事却在天地人生与儒释道神的真相,他日必为众官人悉知。”

孙革问:“依岳相公此语,莫非已证得真理大道?”岳飞说:“内心诚笃,胸怀善念,信仰神佛,激扬大义,即是今世我们所当遵循的准则。至于他日,一旦机缘得便,必有真理大道,捧送于众官人面前。”

3

天色将黑,大理寺复归寂静。突然,瞿忻手执火把进入牢狱,身后跟来一大群吏胥。张宪暴喝:“拷打岳相公整日,莫非今夜仍自不休!”瞿忻说:“他们虽是白日作恶的凶手,此时却欲乞岳相公宽贷。”

众吏胥齐刷刷跪倒在岳飞面前,叩头不止。为首一人说:“我等今日奉命行凶,极尽苛毒残暴之能事,实非本意。誓当从此不行为非作歹之事,亦不因上司之命而瞒昧良心,切望岳相公饶恕,并为我等指一条赎罪的出路。”

岳飞竭力想要坐起,却才撑高一点点,又因全身乏力,沉沉倒下。众吏胥齐呼:“岳相公伤重如此,我等万诛何赎!”岳飞说:“你们前倨而后恭,却是何故?”为首那人说:“方才胥长回去,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转眼暴亡,死状极是恐怖。我等因此知得,他惟是作恶多端,而致现世现报。故而前来与岳相公赔罪,誓必洗心革命,从此不做恶人,不昧良知。”

岳飞说:“胥长如此而去,虽是罪有应得,然而好端端一个生命,仅因盲听盲从,为虎作伥,便就此断送光明未来,好不令人憾惜!我曾当面劝谕,意图给他弃恶从善的机会,然则劝谕不力,终致恶果,岂不是自家过失?”众吏胥齐呼:“岳相公自责如此,我等委实无地自容!”岳飞说:“出路无它,惟是幡然悔过,从新做人而已。”

众吏胥齐道:“敢不铭记在心,终生奉行!”随即叩头三次,一道退出。

稍顷,王横随隗顺前来。张宪最先看见,不由大惊:“王太尉惟是岳相公亲兵,莫非也被牵系其中?”隗顺说:“王太尉惟是前来探望众官人,与诏狱无涉。”王横扑上张宪牢前的木栅,大哭:“张太尉何其威武,不料一朝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历尽奇耻大辱!”张宪坦然言道:“王太尉休哭!我等泪已流尽,血已流干,虽是遍体鳞伤,心力交瘁,然已无悲无痛,无恨无耻。且速往那边参拜岳相公。”

隗顺打开岳飞牢前的木栅门,王横一个箭步跨入,俯身扑在岳飞身上,一时凝噎无语。岳飞艰难睁开双眼:“王太尉,你不回鄂州军中,尚来此作甚?”王横说:“自宗留守去后,我便一直侍奉岳相公,岂得在那日匆匆一别之后,竟成永诀?”岳飞说:“依目前情势,冤狱已成定局。你须速返军中,一则奉行朝命,一则与妻儿老小团聚,不必于此伤心之地盘桓。你今来此一遭,于我已全‘忠孝节义’四字,我尚有何憾!”

王横泣道:“自岳相公一走,我不啻痛断肝肠,亦是万念俱灰,鄂州雄师与妻儿老小之类,均似不复存在。今日既得一见,我已心满意足,惟愿一头撞破黑狱牢墙,从此以一缕魂魄,与岳相公陪伴始终!”言毕,蓦地起身,发力往南面墙壁俯冲。头颅看看就要撞上,却突然顿住,原来岳飞早已伸手抄住他的右脚,硬生生将他拽住。王横跌落在地,转身向岳飞长跪:“我已立下死志,岳相公竟不成全,却是何意?”

岳飞说:“人固有一死,却亦不当轻生。生命可以为他杀,却不须动辄自杀。死须有死的价值,活须有活的使命。浑家与你相较,其悲其痛决不在你之下,然她尚能从容不乱分寸,你岂得一死了之?你随我身经百战,须知大勇不在轻掷性命于不顾,而在顶天立地于险途绝地。”王横大悟:“我才从岳相公府第出来,国夫人果是从容不乱分寸。我已知后事如何,感荷岳相公教诲。”岳飞说:“那边还有众太尉与泽一长老,你可一一见礼,而后返归。”王横说:“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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