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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07)

第三六章 公道人心(1、2、3)

第三六章 公道人心

1

大理寺厅堂,周三畏对薛仁辅说:“张宪、岳云的狱事,干系甚大,非是我等所得了断。不如委元评事措办,我们亦得不负重责。”

薛仁辅暗语:“上次耿着一案,我已得罪秦桧。此次必有更大冤情,与其违心办案,不如远离是非。”便说:“依国朝法制,此案当由下官审理。然而下官亦须听取周大卿忠告。”

大理寺门前,杨沂中、岳飞一行抵达。岳飞出轿,杨沂中下马作揖:“便请岳五哥入内。”一名监门官上前,引领岳飞进入大理寺一间小厅。岳飞见帘幕四垂,气氛阴森,又无人影,便在一张交椅上暂坐。稍顷,两名狱子进来,向岳飞施礼道:“隗顺、瞿忻拜见岳相公。日后有何中丞、周大卿前来,请岳相公照对若干事节。如今便教岳相公随我等前去。”岳飞提了自己的包裹,随他们来到大理寺狱。

大理寺正堂之东有三十间屋,供官吏办公、休息、存放档案之用。正堂之西是一个不大的牢狱,共有四十间牢房。牢狱南北,是两块小空地,以墙垣连接。四十间牢房,分成四行,中间有两条不宽的走廊,以木栅南北相对。各个牢房的三面,都以土墙隔断。南、北走廊的两端,东、西各有一大间,罗列各种刑具,供狱吏拷打犯人。牢狱只在东、西两屋有窗,窗纸已经发黄,光线极是昏暗。

隗顺打开东面的狱门,一股腥臭味立时扑面而来。岳飞走进中部牢房区的南走廊,才透过两旁的木栅,看清牢房中的景况。自东往西,第一间南牢房关押张宪,北牢房关押岳云;第二间南牢房关押于鹏,北牢房关押孙革;第三间南牢房关押王处仁,北牢房关押蒋世雄。除开王、蒋二人,其余四人均在初冬时节,衣衫不整,遍身血迹,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们见到岳飞,各自挣扎起立叫喊:“阿爹!”“岳相公!”

岳飞紧咬嘴唇,嘴角立即渗出缕缕血丝。沉默片刻,他将包裹一掷,激愤言道:“秦桧!张俊!你们可将我千刀万剐,何须株连众人!”隗顺、瞿忻向岳飞恭敬作揖:“既是朝命,我等身不由己,请岳相公到房中安泊。”他们将包裹捡起,带岳飞到西南的第十间南牢房。岳飞跨进木栅,两人又向岳飞恭敬作揖,然后退出牢房,在木栅上挂锁。

蒋世雄、王处仁齐道:“参见岳相公。”张宪高声叫道:“岳五哥安心,我等无碍!”于鹏说:“生死之际,竟得再见岳相公,煞是万幸!”孙革说:“丈夫汉身体受屈,心却敞亮,何惧之有!”岳云说:“阿爹且静养精神,儿子亦是无恙。”

岳飞说:“众官人与祥祥因我受苦,我惟是倍受煎熬。真相都在我们心中,也在他们心中。然而正邪势同冰炭,忠奸自难两立。他们可以淆乱黑白,颠倒是非,无恶不作,得逞一时,却最是可悲可叹。佛家有云,善恶有报终有时,惟是来早与来迟。众官人危难之际见真情,见铁汉傲骨,见大善大忍胸怀,足使我心安慰,且受我一拜。”

岳飞起身,向众人深深一揖。众人一同还礼:“感荷岳相公!”

2

傍晚时分,牢内已经漆黑。胥长来到狱内,带一名贴书,拿一盏油灯和笔墨纸砚,由瞿忻陪同开锁,进入岳飞牢房。贴书把油灯和笔墨等物放在小桌上,胥长取出早已拟就的供状,恶狠狠喊道:“岳飞,你须知得,大臣系狱,岂有活的出去!如今已有成案,你可押字,免受毒刑之苦!”

岳飞靠近灯光,将供状从头到尾看一遍,再将它折好装进袍袖。胥长大怒:“岳飞,你不知好歹,便是自讨苦吃!”举手想要抢回供状,却见岳飞威严望他一眼,立时泄气,只得硬生生缩回。岳飞说:“此状置我于死地不难,参与者却难自救。你须为此生及身后,多想一想善恶的因果。”

胥长与贴书退走,岳飞伸出两指,略一运力,已在坚硬的牢地划开一个小洞。他将供状放入,再掩土填平、压紧,一切又恢复原状。

大理寺小厅,元龟年独坐自语:“接手此案,便有升官机遇。然而我这正八品的大理寺评事,哪进得秦相公私第的门槛!我曾找右谏议大夫万俟卨商议,他只告诉我八字:重刑之下,必有大功!不料我对张宪、岳云、于鹏、孙革等人用尽手段,也没得到片言只语。不知今夜胥长前往岳飞牢房,又当如何?”

胥长恰好进来:“下官奉命前往岳飞牢房,逼他画押。孰知他不但不押字,还将供状抢走!”元龟年厉声道:“官家既已设置诏狱,事体极大,须听何中丞与周大卿处分。然而你既为胥长,谙熟狱事,供状岂得留待岳飞之手,须是全力夺回!否则,你便吃不了兜着!”胥长暗语:“然而我一见岳飞,便觉心惊胆颤,切恐极难夺回。”口头却说:“遵命!”

胥长带十名精壮狱子与吏胥进入狱中,来到牢狱西屋,点起火把。他对隗顺说:“且将岳飞带来!”

隗顺打开岳飞牢前的木栅,低声嘱咐:“他们来势汹汹,岳相公保重!”岳飞笑道:“感荷隗院长。”隗顺将岳飞带往西屋,自行退往东屋。

胥长说:“岳飞,你须知得,如今已不是一品的高官,而是诏狱的禁囚!”而后扭头呼喝:“与我上枷!”众狱子一拥而上,脱去岳飞绵袍,给他戴上枷锁。胥长说:“岳飞,须知你的儿子、部曲与幕僚,皆曾在此受苦刑,而后招认不讳。你今夜爽快通供,便是造化!”

岳飞端立不语,胥长说:“既是如此,你将供状还我,也可免受肉刑。”岳飞仍不语,胥长下令:“与我搜查!”众人分工,一些人搜身,一些人搜绵袍,一些人搜牢房,先后回报:“无有!”胥长气急败坏:“与我绑牢,狠揍!”

众人将岳飞绑在屋柱上,反复用皮鞭和木棍毒打。岳飞惟是紧闭双目,一声不吭。胥长怒喝:“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棒硬!”便亲自抡棒,没头没脑猛击。岳飞已周身是血,却仍气定神闲,只偶尔睁眼一回,投他以悲天悯人的一瞥。

胥长一棒抡空,自行吃力不住,饿狗扑食般跌撞在地,啃得满嘴尘泥。众人纷纷住手,似笑非笑对他张望。胥长狼狈爬起,歇斯底里叫喊:“再与我饱打这厮,不得休止!”

毒打持续到三更,夜深人静之际,每一声呼喝,每一次击打,都能贯透狱中每个人的耳膜。张宪、岳云、于鹏、孙革等人,默默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俱将嘴唇咬出鲜血,或将地板踏出凹痕。突然,蒋世雄悲愤呐喊:“住手!岳相公是国家栋梁,大宋长城,岂得如此摧残!我愿替他受刑!”王处仁第二个呐喊:“我愿替他受刑!”岳云、张宪、于鹏、孙革也一齐呐喊:“我等皆愿替岳相公受刑!”

牢狱东头,隗顺侧耳倾听,泪如雨下。此时赶到西头,径对胥长言道:“俗话说得好,公门里面好修行,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不可只顾眼前,不为后图。须知岳相公终是大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须作第一只替罪羊。”胥长一激灵,立即转换一副面孔,对岳飞揖礼道:“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乞岳相公宽贷。”岳飞说:“我对你无恨,你不须乞我宽贷。然而善恶一念之间,结果殊异。你须好自为之!”

胥长一挥手,众人上前解开绑绳,脱去枷锁,只留下一条脚镣,再给岳飞披上绵袍。岳飞强忍巨痛,艰难挪回牢房。胥长上前想要搀扶,岳飞只轻轻一推,他便骨碌碌翻滚两丈开外,重重摔倒。众人大惊,齐齐下跪言道:“岳相公竟有如此神力,若取我等性命,必是易如翻掌!我等愚昧无知,行凶作恶,煞是愧恨交加!”

岳飞说:“武力只可用于公仇,岂得用于私恨!你们虽是愚昧无知,却不得以此成为行凶作恶的借口。爪牙与主子同罪,自古便是天理。”

3

大理寺小厅,何铸对周三畏说:“下官叨居中丞之位,奉圣旨审讯岳飞等人。然而周大卿尤是谙习刑法,下官不知怎生措置,愿就此请教。”

周三畏暗语:“此分明是一件务须瞒昧良心而做的冤案,既然何铸主审,正好尽其可能,将一切责任推诿,自己全听他的摆布。”便说:“下官亦未曾措置诏狱,此事无非恭请何中丞主审,下官协助。”

下午,大理寺大堂,何铸坐正中,周三畏坐左侧。岳飞拖戴脚镣,缓步挪到大堂,而后北向站立。何铸说:“恭奉圣旨,在大理寺特设诏狱,勘问岳飞、岳云父子与张宪连结谋反事节。你如今既已入狱,便须据实招供。下官或可依法原情,奏禀主上,依《刑统》议功律条,从轻处分。”

岳飞虽站立不稳,却指天划地言道:“天地可鉴,自家并无罪错,何得依议功律条,从轻处分!”两侧吏胥厉喝:“岳飞叉手正立!”岳飞闻得,不由笑道:“我曾统十万雄兵,今日方知狱吏的尊贵!”

岳飞从绵袍取出几张纸,递与何铸说:“此是他们早已炮制好的诬供状。我虽少读诗书,也粗知用行舍藏的道理。自统鄂州的神武后军、行营后护军以来,从未将朝廷之军视为私军,更无意贪恋兵权,故屡次上奏辞免。罢兵权以后,尤是夙夜小心,回避与旧部曲交往。张太尉在江州虽未见面,然而他的留言,亦足证其忠肝义胆。王俊曲意诬陷,但其小帖子,亦证实我与张太尉从无书信往还。如何到得枢密行府,又于事外撰造,横生枝节,竟成我与长男教于、孙二官人作书与王、张二太尉?”

岳飞将绵袍和内衣脱去,露出累累伤痕和血迹,又将背部示与他们:“昨夜他们为逼我画押,以酷刑折磨三个时辰,惟余自家背部,因缚于柱上,尚有完肤。十六年前,妈妈为我刺此‘尽忠报国’四字。十六年间,此四字铭心刻骨,无时不敢忘却。然而昨日所见,张太尉、于干办、孙干办等,皆已体无完肤。难道此便是忠心报国者的下场?”

何铸不由起身,近前观看岳飞背部的刺字,身心剧烈一颤,不由暗语:“此四字端的惊天地,泣鬼神!当初我竟附和秦桧那厮,不明是非,便行弹奏,煞是无地自容!”随即回到座位,望周三畏一眼,断然吩咐吏胥:“今日退堂,先将岳飞收禁,此后任何人等,不得用私刑!”

次日,何铸、周三畏开堂。董先站立东侧,王俊站立西侧,等候质对。张宪被带上堂来,已是披头散发,遍体血污,双腿几乎无法行走。董先看见,泪水夺眶而出,倍觉惊恐与悲哀:“与他离别惟是两月,难道此人便是张太尉?想他驰骋战场,屡建殊勋,何等英雄,何等气慨!然而转眼之间,竟成人间活鬼!”

何铸离开案桌,走到张宪身边,仔细观察他的伤势,而后强忍泪水,回到座位言道:“岳飞曾以他建节之年,上比太祖皇帝,大逆不道,你当是听得。若得作证,亦可量情减刑。”张宪说:“我未曾闻得。”何铸转向董先:“此事是王太尉所言,便请董太尉作证。”董先说:“下官记得,曾见岳飞说:‘我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却不曾听得岳飞比并太祖官家的言语。”何铸追问:“董太尉所言事实,可敢依此供状?”董先说:“下官所言非虚,敢依此语立状。”王俊无奈望董先一眼,不敢出来反驳。

何铸问张宪:“王太尉告发,去年班师时,岳飞曾问:‘此后天下事,竟是如何?’你则言道:‘天下尚须岳相公措置。’可有此语?”张宪说:“去年班师时,王俊不在军中,岳相公在淮宁府一村寺中召众人计议,他心怀痛疾,言道:‘我亦不知日后天下事,竟是如何?’我劝道:‘岳相公不可灰心丧气,天下尚须岳相公措置。岳相公须记得国夫人尽忠报国的家教,一息尚存,亦须为国为民宣力。’如此言语,只为恢复故土,拯救百姓,与谋逆何关?”何铸转向董先:“当时董太尉在场,张宪所供如何?”董先说:“下官记得,张宪所供分毫是实,并无虚诳。下官愿依此立状。”王俊嗫嚅欲言,又将嘴唇闭紧。

何铸问张宪:“王太尉告首,今年援淮西时,岳飞出言,指斥乘舆,又教张宪、董太尉以一万人,将张家人、韩家人前去蹉踏。张宪须是据实招供。”张宪说:“岳飞并无指斥言语,我理会得他的意思,惟是叹息张、韩二军人马不中用,如若稍加坚持,便可会合本军人马,剿灭四太子大军。故岳飞最后言道:‘我有心救国,却无力回天!此回淮西交战,岂不如同儿戏!’”何铸转向董先:“张宪所供如何?”董先犹豫片刻,勉强言道:“我不记得岳飞有指斥言语,然而蹉踏之说,煞是欺负诸军人马不中用。下官事后曾与张宪言道:‘岳相公如此言语,莫是待胡做。’下官愿依此供状。”张宪说:“董太尉并无此语。”何铸追问董先:“张宪所说岳飞言语,是虚是实?”董先说:“下官记得,岳飞实有此语。下官亦愿依此供状。”王俊冷汗淋漓,两股战战。

何铸命令贴书:“将董先证词拿来。”贴书递上证词,何铸先看一遍,再由贴书交付董先。何铸说:“董太尉如若追忆分明,尚可另供,修改文字。”董先看后说:“所录是实,下官愿依此押字,并无更改。”董先画押后,何铸说:“既是如此,便请董太尉退堂,下官恕不远送。”董先暗语:“我今日作证,虽亦有不实之词,却是稍慰天良。然而岳相公、张太尉等受尽磨难,亦不知后段如何?”随即作揖退出。

何铸取出张俊炮制的供状,又问张宪:“你既已在枢密行府招供押字,今日为何反供?”张宪接来供状看过:“我不曾有过招供,也不曾有过画押,此押字系伪造。”何铸说:“你可当场在白纸上画押,由下官对照。”贴书取来笔墨纸砚,张宪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姓。何铸拿来两相对照,而后说:“下官可以断定,供状押字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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