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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02)

第三四章 慧心顿悟(4、5、6)

4

朝堂,宋高宗召秦桧、王次翁与范同面对。宋高宗说:“台谏官上疏,弹奏岳飞。岳飞早称敢毅,故朕不次拔擢。然而近年以来,委实深负朕的倚信。且如楚州要地,所以屏蔽淮南,岳飞出使,却于稠人广众之中倡言:楚州不可守,城墙不须修。众将士出戍楚州厌久,欲弃而南归,岳飞意在附会而要誉,甚失朕望!”

秦桧立即帮腔说:“岳飞对人所言如此,而中外或是不知。”王次翁说:“陛下玉音当昭示朝堂,以明辨是非。”范同说:“岳飞自来大奸似忠,大佞似朴,行僻而坚,言伪而辨,陛下今日圣谕,便是洞烛他的肺腑。”

范同转望秦桧,略露骄傲得意之色。秦桧为之一怔,暗语:“他说‘行僻而坚,言伪而辨’,将岳飞喻为孔子所诛的少正卯,可知此人极善以言语置人于死地。如若教他久留庙堂,必定诡计莫测,安知日后又以何等言语,置老夫于绝境?且稍缓时日,教台谏官将他逐去。”却不露声色,只报以友善的微笑。

宋高宗对冯益说:“将台谏官的劾奏和岳飞的辞职奏取来。”冯益递与秦桧,秦桧装模作样阅读,范同则在一旁冷笑:“岳飞拥兵自重,跋扈自肆已久,今日却要陛下保全终始!”

宋高宗问:“岳飞罢官,势在必行。卿等以为,罢官制当如何措辞?”秦桧说:“陛下圣恩自来宽仁,然而亦须稍示警戒,教他罢政之后,不得图谋不轨,辜负莫大皇恩。”宋高宗说:“卿言甚契朕心。岳飞善于矫饰,以谦恭下士笼络人心,闻得于鹏、孙革、张节夫等人甘心做他死党。卿等可另拟差遣,暂教他们外任,且待日后措置。”秦桧等忙说:“臣等遵旨!”

岳飞卧房,李娃说:“官家已正式下诏罢官,虽欲‘以全终始之宜,以尽君臣之契’,却要鹏举效法东汉邓禹,‘无二色猜情’,颇见意味。”岳飞取出一份奏札说:“我当继续上奏,辞免两镇节度使和在京宫观官,另请离开行朝,告假去江州暂住。而我所深忧者,是于干办外任广南东路安抚司参议官,孙革办外任福建路兴化军通判,张干办外任福建路南剑州通判,或将再受牵连。”

李娃接过奏札看过:“鹏举在谢表中言道,‘功状蔑闻,敢遂良田之请;谤书狎至,犹存息壤之盟’,煞是恰如其分。而三位干办皆是忠贞豁达之士,纵是泰山压顶,亦当举重若轻。”岳飞说:“我与三位干办同心,切恐他们在受牵连之余,更多为我忧戚,日夜难安。”

朝堂,宋高宗召见秦桧、王次翁与范同。宋高宗说:“此是岳飞的谢表与奏疏,卿等以为如何?”

范同不等秦桧表态,抢先言道:“岳飞谢表中竟称弹劾奏为‘谤书’,此足见他心怀怨望。然而臣愚以为,不必另除宫观差遣,可教岳飞告假前去江州。岳飞根基全在鄂州,可命人密切监视。倘若他往鄂州移动半步,正可治罪。”

宋高宗将信将疑,转问秦桧与王次翁:“卿等以为,当如何措置?”秦桧说:“臣愚以为,便依范参政所议,必是无事。”王次翁说:“臣亦同此议。”宋高宗说:“便依卿等所议,然而须是用心防范,以备不测。”秦桧等人齐道:“臣遵旨。”

(旁白:此后不久,万俟卨受秦桧唆使,突然弹劾范同,说他围绕收兵权一事,到处吹嘘,“今天之功,以为己有。”他接到弹奏副本,才不由顿足言道:“我今日方知长脚汉的阴险,竟教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范同再到秦桧府门,意图低声下气哀求。但秦桧拒不接见,并教台谏官继续弹劾,将他贬往筠州居住,等同流放。)

5

镇江枢密行府,张俊等待王贵参拜。王贵小心翼翼进入大堂:“下官参见张相公。”张俊却和颜悦色道:“王大最初便是自家的部曲,如今又是自家的部曲。一路跋涉辛苦,且坐下叙话。”王贵说:“感荷张相公。”

张俊说:“王大,你须知得,此回主上决策,罢三大帅兵权,其实便是教下官一人在外,设枢密行府,独自掌军。下官器重王大,所以保奏主上,教你做都统制。”王贵听后,马上起身长揖:“下官感荷张相公提携之恩!”

张俊微微一笑:“下官治军,自来宽厚,岳五岂得相比?闻得颍昌之战,王大力战,犹受岳五的责罚,此便是苛察过甚。”王贵说:“此亦是下官有过失。”张俊说:“闻得你部下军卒惟是盗取民家一个芦筏,岳五不但斩此军卒,又将你责杖一百。”王贵嗫嚅道:“此亦是下官军纪放纵所致。岳相公为大将,免不得以赏罚用人。若以此而怀怨望,便是不胜其怨。”

张俊冷笑:“人道岳五军中最是倚信王大与张四、徐二,委实不虚。直道与你,岳五行将罢官,王大须是听命于朝廷,听命于下官,抑或依旧听命于岳五?”王贵说:“朝廷以钱粮养兵,岳相公惟是受朝廷委寄,统率鄂州大军,鄂州大军不是岳相公的私兵。如今岳相公已释兵权,下官虽与岳相公从微末时相随,既是为朝廷统兵,自当服从朝廷,服从张相公。”

张俊回嗔作喜:“王大如此言说,便可接续统军。往时岳五掌赏罚大权,今日便是下官掌赏罚大权。王大若是听命,便是自家的部曲,高官厚禄,在所不吝;若是不愿听命,下官又岂得放任自流?不见呼延通是韩五的勇将,曾在大仪镇救得韩五性命,韩五又终逼令自尽?王大须知,你的生死祸福,便在下官手掌之中。”王贵低头言道:“下官服侍张相公,岂敢有二心!”

张俊说:“你且在此休息一日,即便回归。有三件事,足见王大伏不伏朝廷。”王贵问:“哪三件事?”张俊说:“若是岳五罢官,军中或有不伏,煽动变乱,你须尽力弹压。”王贵说:“张相公安心,本军自来约束得整齐,必不致于生事。若敢有惑乱军心者,下官必与弹压,不得教乱。”

张俊说:“倘若岳五瞒昧朝廷,私自到鄂州,你须将他缉捕,归还朝廷。”王贵暗语:“我随岳相公多年,他岂得做此事?”便说:“岳相公若是潜行到鄂州,便是类同叛逆,下官不得顾惜旧日情义,须是擒归朝廷。”

张俊面露笑容,又说:“新任林总领到鄂州,你须得保护,不得稍有疏虞。若是军中有人告发变乱,你须及时转报林总领,依制度教他飞报朝廷。”王贵暗语:“军中平安无事,岂得有此?”便说:“下官离鄂州时,林总领尚未赴任。下官回归鄂州,须与林总领齐心协力,遇有告发,自当教他专一报发御前军马文字。”

张俊对外喊道:“进来!”吏胥托一盘珠宝到王贵面前,张俊说:“此是下官所赠,王大勿须推辞。”王贵迟疑一下,仍然接过。张俊又道:“依朝廷指挥,众统制以职位高下,轮替入见。你回得鄂州,便教张四前来镇江府参拜。”

长江归舟之上,王贵怅望江水,反复回忆张俊的脸色与谈话,不由哀叹:“我等当初投军,只为报国杀敌。如今国耻不得雪,终日惟是心灰意懒。不料朝廷猜忌岳相公,我是他的部曲,岂得无嫌?”稍后又说:“常言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是报国无门,自家日后惟有上奏辞免,方得脱此险境,断此烦恼。”

船到武昌,吏胥送来一份邸报。王贵翻看,忧戚溢于言表:“岳相公果已罢官!此一代忠勇名将,无与伦比,竟落得如此下场!自家又何必恋栈不已?回想十余年来,追随他出生入死,为国血战,到头来却是噩梦一场!”

鄂州都统制司,王贵坐衙,张宪、林大声分坐左右,其余众将站立两旁。

王贵说:“岳相公曾统率本军,如今虽已罢官,而本军仰仗朝廷应付钱粮,只为报效朝廷。自当一如既往,恪守纪律,遵依朝廷指挥。众太尉尤须着力弹压部众,不得教人惑乱军心。北虏虎视眈眈,众将士须识大体、知大义。”王贵边说边看林大声,林大声微露满意的笑容。众将齐道:“下官遵命!”

众人退去,只余林大声时,王贵说:“当此忧疑之际,张相公教下官保护林总领。下官当于军中勾抽三十名军士,以为护卫。”林大声说:“下官甚是感荷!”

王贵住宅,张宪、徐庆、寇成、郭青等人夜访。王贵说:“岳相公罢官,我等岂得无动于衷?然而此是朝廷大事,我等只能听天由命。”稍顿,又强调说:“国家忧患,北有强虏,我等须顾全大局,不得教乱!”

张宪问:“张相公待王太尉如何?”王贵说:“张相公言道,我昔日是他的部曲,今日又是他的部曲,他自当厚待。他惟是设宴款待,训谕下官忠于朝廷。”张宪说:“无论他如何对待,下官惟是效行岳相公,以直道事人。”

6

夜间,张宪住宅,吴惠娘说:“与李十姐离别已经三月,奴家甚是思念。闻道岳相公全家已到江州,不如奴随循礼同舟而去,到江州暂住。待循礼自镇江返回,再到江州,与奴同归。”张宪说:“我与岳相公患难相交十余年,如今既是罢官,尤须前往慰问。”

家仆来报:“徐太尉与刘提举求见。”张宪迎出,见到徐庆、刘洪道二人,连忙揖礼:“恭迎徐太尉与刘提举。”众人入厅堂坐下,刘洪道说:“今夜前来相访,惟是劝张太尉不必去镇江府,而是以病告假,上奏请求辞官。”张宪问:“此是为何?”

刘洪道说:“如今的朝廷,便是只知屈膝苟安的小朝廷。罢兵权,撤海州,难道不是为与虏人乞和?岳相公忠勇壮烈,名满天下,却是容他不得。下官在绍兴七年时,曾劝国夫人,教岳相公复职。然而如今,却得劝张太尉辞官。倘不及早辞官,必有后祸。秦桧那厮的奸毒,又在当年黄潜善、汪伯彦之上。张太尉如不听老夫言语,切恐他日后悔莫及。”

张宪长叹:“下官岂是恋栈?念得保家卫国,一无可为,不由万念俱灰。又兼我等与岳相公从微相随,朝廷尤其嫌疑。下官正是思忖,此回到镇江府见张相公,倘若得便,当力请辞官。”刘洪道说:“如今张俊那厮与秦桧沆瀣一气,何须见他,然后辞官?”

张宪说:“下官体探得用兵形势。虏人在陕西正与吴节使等军激战,料得吴节使必可支捂。鄂州御前诸军已部署牛太尉的左军、王太尉的破敌军、李太尉的选锋军在前方,如今梁太尉又统忠义军回归,增兵戍守,料得虏人必不敢到襄汉轻举妄动。下官所忧,是淮东撤军之后,虏人已是集结军马,欲乘虚而入。此回前往镇江府,若有机会,下官仍愿请缨力战。”

刘洪道深自感喟:“张太尉等谋国尽忠之心,可昭日月。如今却是张太尉无负朝廷,而朝廷深负岳相公与张太尉等众官人!”张宪说:“下官非是为秦桧把持的小朝廷尽忠,而是为大宋江山与黎民效力。”

徐庆对刘洪道说:“靖康末,张太尉随岳相公从军杀敌,均以岳相公背上所刺‘尽忠报国’自励。当时我等四人惟是同仇敌忾,岂知有他?然而近年以来,下官方是觉察,惟有王太尉报国之志稍衰,而荣利之心渐重。”

刘洪道说:“人生俯仰一世,取舍万殊,岂得勉强。国朝素来轻视武将,以为他们不知义理。然而老夫虽是文士,数十年间,又见得几个清操特立的文士?如今交结得岳相公与张、徐二太尉,亦足以感慰平生。张太尉既有赴汤蹈火之心,老夫又有何说?惟愿前途珍重!”

长江舟上,张宪携吴惠娘之手,同看残阳下的江景。

吴惠娘泣道:“去年你们远征,李十姐与奴徘徊鄂州江边,不由与儿女们追忆十二年前初见大江的情怀。言道初见大江,更是思念黄河;退到大江,便再无退路。惟愿你们大功告成,自后世间便永不见刀兵。殊不料,一切转眼成空。奴家渴望拜见岳五哥与李十姐,却又是怕见他们,教奴有何等言语,宽慰忠贞仁心?”

张宪激愤言道:“奋起哀兵十六年,惨淡经营十六年,到头来,依然在大江徘徊。难道此便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众将士一腔忠义报国,岂得罢休?然而又待如何,方得罢休?”随即拔剑出鞘,狠狠劈刺,直至精疲力竭,瘫坐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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