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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76)

第二五章 义不苟和(7、8、9)

7

鄂州,宣抚司厅堂,岳飞召集众人。岳飞说:“方才收到朝廷两份文件,一则因和议成功,宣布大赦,一则宣布将下官升至从一品的开府议同三司。诏书言道,‘军声既张,国势益振,致邻邦之讲好。’难道十四年艰难血战,千万将士捐身锋镝之下,只为‘讲好’二字?”

于鹏说:“秦桧明知议和不得人心,尤须以大赦遮掩耻辱,以滥赏粉饰太平,亦教岳相公沾溉‘讲好’的利益,与他分谤。”孙革说:“与杀君父之仇敌卑屈求和,亘古未有,必贻笑于天下后世。惟其无自知之明,便须教天下官民与他共同赞颂‘太平’。常言道,自欺欺人,第一须是自欺,然后方得欺人。”

岳飞沉痛言道:“下官此回升官,煞是莫大之耻,我岂得与奸相共享苟安东南半壁江山的福分?”王贵说:“既是官家恩典,身为臣子,切恐推辞不得。”张节夫说:“岳相公便是立功升擢,亦一度上奏辞免,今日又岂得不辞?下官不才,愿为岳相公起草奏表。”岳飞说:“恭请张干办落笔。”

张节夫一挥而就,继而读道:“念此艰难之久,姑从和好之宜,窃以娄敬献言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盟墨未干,口血犹在,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虏不情,而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苟安而解倒垂,犹之可也;欲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臣幸遇明时,获观盛事。身居将阃,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惭于军旅。尚作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与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辞而益币者进。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首以称藩!”

众人听毕,皆道:“好文,好文!”于鹏说:“非张干办,不足写此雄文;非此雄文,不足表岳相公与众将士之宏志。煞是千古绝唱!”张宪说:“如今与虏人划河为界,而以为得计。张干办伸张收地两河、唾手燕云、复仇报国的决心,必定鼓舞天下人心!”孙革说:“此文一腔忠愤,有不可抑勒之势,气势雄浑,掷地铿锵,当忠义爱国正气横遭摧残之际,有此雄文,亦足壮天下志气。”

岳飞说:“若他年他月,王师到得燕山,当将此文勒铭。”张节夫说:“如到彼时,下官当另撰铭文,一抒岳相公与天下臣民抑郁忠愤之气。此时,下官还当为岳相公起草辞免开府仪同三司的奏札。”

张节夫不假思索,再次一挥而就,继而读道:“臣待罪二府,理有当言,不敢缄默。夫虏情奸诈,臣于面对,已尝奏陈。切惟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以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以行赏论功,取笑夷狄。事关国政,不容不陈,初非立异于众人,实欲尽忠于王室。欲望速行追寝,示四夷以不可测之意。万一臣冒昧而受,将来虏寇叛盟,则似伤朝廷之体。”

孙革叹道:“此便是语重而心长,不知可得感动主上?”岳飞说:“感荷张干办,此表此奏,足明自家心志。”

书房,岳飞用正楷誊写张节夫的奏表。誊毕,仍不免长吁短叹,愁容满面。李娃手捧一盏香茶进来,轻放书案之上,再读张节夫的草稿,不由赞叹:“张干办的文笔,天下少见!”

李娃回头,见得岳飞忧愤深重,不由劝道:“奴家料得,主上恩命,岂容反汗。然而鹏举此表此奏,亦足以风动天下。”岳飞痛心言道:“社稷受耻至深,便是日后洗得此辱,犹有余耻。不料主上受辱之余,犹教臣子再受升官之辱。我岂不知难以辞免,然而又岂不令人巨痛!莫非我岳飞奋身效命十四年,只为分享讲和之辱,得个从一品的高官,而后快意!”一面说,一面激愤而起。

李娃说:“鹏举须忆得王枢相的言语,忍辱负重,以待变故时用兵。”岳飞说:“倘若王枢相得留朝中,尚能与奸人秦桧相抗。而观秦桧之意,必欲剪除朝廷忠臣义士而后快。倘若他时虏人有意料中的变故,不知朝中又有何人得以主张国事?王枢相离朝,煞是可惜!”

8

朝堂,宋高宗对众宰执言道:“此回和议,韩世忠竟敢图谋劫杀大金使者,幸得张俊宣力,方得无虞。岳飞亦上奏表,力诋和议,又力求辞免新官,煞是深负朕恩!”接着一挥手,冯益便将岳飞的一表一奏递与秦桧。

秦桧看后说:“臣愚以为,祖宗家法,便是崇文抑武,以文驭武。故立国一百七十余年,再无五代骄兵悍将之变,天下得以安全。自军兴以来,陛下稍假事权,粗人辈便不知名分,跋扈有萌。如今民间称呼诸军为岳家军、张家军、韩家军,而不知是天子之兵;诸军偏裨士卒惟知有大将,不知有天子。臣愚深以为忧,切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当前既南北通和,正是罢诸大将兵权的良机,陛下须当机立断。”

宋高宗默不作声,神色却微微一动。李光暗语:“秦桧此人,煞是奸恶阴毒!”正欲发表反对意见,秦桧又说:“依臣愚所料,韩世忠与岳飞不臣之心已明。陛下欲坚和议,便须罢诸大将的兵权。不然,二人重兵在握,意外之事叵不可测。”宋高宗转望孙近,孙近忙说:“臣以为秦相公所奏,深中事理,属社稷长治久安之道。”

李光说:“臣愚以为,当前不是罢兵权的时机。金虏狼子野心叵测,倘若乘机出兵,不知陛下又教何人折冲御侮?和不可恃,便是备不可撤。”秦桧暗语:“想不到我援引此人,他不感恩,反作政敌!”仍坚持原议说:“陛下早有圣谕,可升擢偏裨,剖分大将权势。臣愚以为,如今适当其时。”宋高宗说:“罢大将兵权,干系重大,姑且缓议。可命词臣草诏,不允岳飞辞免开府,以伸朕的恩典。秦卿可为朕草诏,戒谕韩世忠。孙卿可为朕草诏,褒奖张俊。”三人齐道:“臣等领旨!”

宋高宗说:“大金国既归还河南之地,西京的祖宗陵寝亦在其中。昨有范如圭上奏,建议遣使告慰祖宗神灵。卿等以为,何人可以出使?”秦桧正欲对答,李光抢先说:“臣以为,同判大宗正事士褭在宗室中年高德劭,兵部侍郎张焘外和内刚,堪当此任。”宋高宗说:“便以卿议,命赵士褭、张焘出使。”秦桧望李光一眼,神色充满怒意。

李光又说:“王伦若与虏人交割得河南之地,不知当怎生防守?”宋高宗说:“朕今日议和,只为销兵,教百姓安业。不可移东南事力,虚内以事外。须守祖宗之法,守内虚外。河南之地,得数千人马弹压,便已足用。”

李光说:“河南之地屡经兵祸,又在刘豫苛政之余,闻得户口减耗甚多,平时委实难以屯驻大军。而距京西南路最近,正宜教岳飞命偏裨统数千人马驻守。”秦桧马上反对:“岳飞勾抽兵马,必定邀功生事,破坏和议,万万不可。如今惟有勾抽张俊淮西宣抚司兵马,方是稳当。”宋高宗说:“朕当另命郭仲荀做京城副留守,于张俊处勾抽人马前去。”

赵士褭书房,柔福帝姬来访。柔福说:“伯娘在世时,常是称许九九叔贤德,恨不能一见,今日方得如愿。”赵士褭说:“隆佑娘娘仙逝多年,我犹是思念。二十姐历尽劫难,方得南还,我亦久愿一会。”柔福泣道:“奴家自恨是一女流,不得上战阵手刃仇寇。近日闻得九九叔将拜谒陵寝,奴家拜见九哥,欲随九九叔同去西京,然九哥不允。”

赵士褭沉默许久,才说:“如以收归河南之地为权宜,待渊圣回归,便挥师直捣两河与燕云,犹有可说。”柔福说:“可惜九哥决无此志,他在南京登基时,便重用黄潜善、汪伯彦,立定与仇虏划河为界的规模。如今只愿在临安快活,故重用秦桧。奴家知得,秦桧那厮必是虏人细作。奴家曾与九哥细述,九哥却说将计就计,以便与虏人有一线通路。”

赵士褭顿足叹息,柔福说:“闻得九九岁此回北行,须是取道鄂州。”赵士褭说:“岳相公上奏,欲统兵护送我等北行,躬奉陵寝洒扫之役,稍表臣子瞻恋陵寝之情,已蒙官家俞允。”柔福说:“既有岳相公统军前往,九九叔便得无忧。”

赵士褭说:“官家曾于面对时宣谕,方今大将跋扈,第一便是岳飞,教我等趁便到军中审察情伪。”柔福叹道:“奴十三年前,自虏军逃归宗留守军中,曾与岳相公有一面之识。岳相公谋国之忠,治军之严,临阵之勇,人人称道,何以便成跋扈?猜忌贤将为跋扈,又依用奸人为宰相,不知世道何以如此颠倒黑白?”

赵士褭说:“闻得岳飞刚武,有直气,遇事少委曲,便易遭谗言毁谤。”柔福说:“九九叔此行,须得尽力保全岳相公。保全他,便是保全大宋江山社稷,保全他日复仇报国的元气。”赵士褭说:“我自会得。此回拜谒八陵,倘有机缘,必当相机行事。”

9

鄂州宣抚司,岳飞为赵士褭一行举行酒宴,王贵、张宪、徐庆、牛皋、董先、梁兴、董荣、于鹏、孙革与张节夫等人陪坐。岳飞亲执酒壶,为赵士褭、张焘斟酒,而后举杯道:“下官以蜜水代酒,恭祝九九开府与张侍郎万福。”三人饮毕,赵士褭笑道:“闻得岳相公新得贵子,可喜可贺,能否教众衙内出堂一见?”岳飞说:“孩儿们年幼无知,切恐不足以见贵客。”张焘说:“闻得岳相公与国夫人家教有方,我等极欲一见。”岳飞对王横说:“便教五子出来。”王横说:“遵命。”

王横去后不久,岳云便怀抱刚刚出生的岳霭,携带十四岁的岳雷、十岁的岳霖及五岁的岳震入堂施礼:“我等拜见九九开府与张侍郎。”赵士褭起立,仔细观望襁褓中的新生儿。岳霭半睡半醒,只偶尔睁开眼睛,并不哭闹。岳云等人退下,赵士褭问岳飞:“除岳武德外,衙内们可曾授官?”岳飞说:“蒙主上天地之恩,次男虽是愚昧少识,已补忠训郎。然至今惟是在家读书,寸功未立,煞是辜负圣恩。”张焘说:“闻得长衙内岳武德十二岁时,便已从军立功。”

张宪感觉张焘话里有话,便说:“依岳相公之意,岳忠训亦当入行伍。然而国夫人以为,不可教兄弟二人皆入军营。因二人系岳相公前夫人刘氏所生,国夫人有意关照。”赵士褭说:“大将的衙内年幼便入军伍,与战士共同厮杀,亲冒锋镝之险,极是难得。然而国夫人处事尤是情理两得,岳忠训年幼,不可教入军伍。”岳飞说:“然而下官亦稍知义理,次男若无功受禄,难逃天下讥议。故已与浑家计议,待他到成丁之年,便当从军,报效国家。”

赵士褭与张焘身心一震,俱不言语。岳飞又说:“此回主上与虏人讲和,受辱已甚,而下官却叨居开府的高官,煞是愧对将士,愧对天下!自家拥十万大兵,坐守鄂州,虚耗朝廷禀禄,空费百姓膏血,尤难逃天下讥议!”张宪说:“闻得王枢相与虏人四太子交割河南地界,却依虏人约定,虏人所命河南官吏不得废罢,又将黄河船只尽行拘收北岸,陕西同州与虏人所占河中府以黄河为界,而其间的木桥亦不予拆毁。此皆是包藏祸心,以备卷土重来。”张焘说:“诚如张太尉所言,虏人岂肯轻易言和!”赵士褭说:“依与虏人协议,两国以河为界,然而两河、燕云是故地,天长日久,岂得视为异域,而弃之不顾?”

梁兴说:“虏人自入中原以来,强行剃头辫发,掳掠男女为驱口,最失人心,故遗民不忘宋德。虏人又行高利贷,百姓负债难偿,便以人口折还,强掳男女做奴婢。虏境的驱口、奴婢逃亡甚众,如今挞懒郎君又下令派兵遣将,于各地追索逃亡。北方大扰,黎民走投无路,便宰杀耕牛,焚烧庐舍,群聚山谷,与虏军相抗。此正是兵机,然而朝廷约束,岳相公一不得驻河南,二不得过河招纳忠义百姓。我等恨不能插翅飞归河东故里,与乡亲父老共同厮杀,如今却只能在鄂州闲住。”

鄂州江边,岳飞迎候赵士褭、张焘等人。岳飞取出一份公文说:“朝廷已降下省札,教下官免去拜谒陵寝,只须差将官一二员,率一千军马、工匠随二官人前往。”赵士褭、张焘接来看过,默不作声。

岳飞说:“朝廷不教下官北上,委实难以忖度。下官身为武臣,又岂得不遵依朝命?然二官人北行,系国体甚重,不得稍有疏虞。张太尉身为宣抚司同提举一行事务,身经百战,忠智有余。下官以为,我等当相机稍改朝命,教张太尉统军四千、工匠四百,与于干办、忠义军六太尉及长男岳云北上,下官方得安心。”

张焘说:“实不相瞒,下官亦忧心此行或有意外。既是如此,煞好!”赵士褭说:“难得岳相公如此尽心竭力,下官惟是感荷厚意。”岳飞说:“此是国事,岂容下官不派遣精兵护卫?然而亦望二官人为此上奏,以明下官并无专擅之意。”赵士褭说:“我等当一面启程,一面上奏,备述张太尉统军同行之理。”

岳飞凝望北方的远天,悲怆言道:“河南百姓苦虏人与刘豫的虐政已久,料得二官人此行,必能宣布天子德意,教百姓感服王化。然而狼子野心叵测,下官恨不能插翅随二官人前去,惟是王命难违。二官人前途珍重!”赵士褭上前紧握岳飞双手:“岳相公身系江山祸福兴废,尤须保重!”

宋仁宗昭陵前,赵士褭等一行下马。昭陵地面建筑已毁坏殆尽,只剩神墙东北和西北的两个角阙,还有神门内外的石羊、石马、石驼与石象。残垣断壁之间,杂草与灌木特别茂盛。陵墓北方,他们看见一个大洞。洞外二十步远处,可见梓宫残骸。赵士褭伏地恸哭,张焘、张宪等也陪同落泪。哭罢,赵士褭发现残骸边的几块骨头,便脱下纱衣包起。

突然,北向出现一批身穿黑衣黑甲的金骑,还有好几面三角黑旗。岳云首先发现敌骑,立即下令:“既然虏人胆敢破坏盟约,过河寻衅,我等惟有努力厮杀,以报国恩!”言毕,第一个勒转马头,率先向敌骑冲锋。

双方接近,先是弓箭互射。岳云冲锋最前,战马竟中三箭倒地。金骑席卷而至,宋骑也驰马急救。不料岳云一跃而起,抡双枪接连刺杀三名敌人,而后夺得一匹战马,继续驰击,所向披靡。金军败退,纷纷夺路而逃。张宪、梁兴等人已率军从三面杀到,金军被围歼,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七百余人被杀,二百余人被俘。

赵士褭对张宪、岳云说:“倘非张太尉与岳衙内,今日休矣!”张宪说:“请九九开府与张侍郎亲自勘问敌俘。”赵士褭喜道:“会得。”一名百夫长和三名五十夫长押到,赵士褭喝问:“何故违约南来?”百夫长说:“我等原是四太子属下,奉四太子密令,渡河深入窥伺郑州、开封等地,不期与官军相遇。”赵士褭问:“四太子有甚计议,径直道来。”百夫长说:“千夫长带队,或许知得,然今已阵亡。我等委实不知。”

开封,大相国寺,王伦与赵士褭、张焘密谈。

赵士褭说:“王枢相秘密求见,不知有甚紧切事?”王伦低声言道:“下官奉王命驱驰南北,数回往返,如今却深自后悔。”张焘问:“此话怎讲?”王伦说:“下官奉命到东京,与四太子兀术交割地界。四太子下有一下官的故吏,私自告白下官,兀术不满和议,正欲诛除挞懒等主和大臣,然后兴兵。”赵士褭说:“此亦是意料中事,王枢相可上密奏。”

王伦说:“孟留守与郭副留守畏怯,下官岂敢与他们说知?如今已上密奏,建议张德远重建都督府,张伯英守东京,韩良臣守南京,岳鹏举守西京,吴晋卿守长安,下官亦不须渡河出使。然而至今未得朝廷指挥,亦不知君相有甚计议?”

淮水北岸,顺昌府与寿春府交界处,张宪等将士护送赵士褭等人到此,便驻马准备告别。赵士褭说:“此次与你等同行,煞是难忘众将士的忠勇。请归报岳相公,虏人败盟在即,国家中兴,一雪仇耻,全在此战。恭祝岳相公与全军将士奏凯于燕山。”

张宪揖礼说:“下官自当传语岳相公。九九开府与张侍郎珍重!”赵士褭、张焘还礼道:“张太尉与众将士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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