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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68)

第二三章 淮西兵变(1、2、3)

第二三章 淮西兵变

1

平江府,行宫朝堂,张浚面对宋高宗。宋高宗说:“此回却贼之功,皆出右相之力。”张浚说:“此皆陛下英果独断,不为群议所摇,臣惟是秉承圣旨,又何功之有?然刘光世身为大将,不能上体圣意,纵情声色,骄惰玩敌,亦不可不罢。”宋高宗说:“此事重大,稍后计议。如今赵鼎、折彦直已离别政府,执政不得无人,依卿之意,当以何人执政?”

张浚说:“依臣愚见,第一便是秦桧。秦桧任相时虽有小咎,愿陛下记功掩过。臣尝与秦桧议论天下事,知得他颇具见识,又深知虏人情实。倘若辅佐陛下,必定可济国事。”宋高宗说:“便依卿奏。然秦桧曾任右相,若是入朝,当居何职?”张浚说:“可先教他做枢密使,以便圣明考察。”

临安,王氏卧室,秦桧喜不自胜,翻来覆去,将王氏弄醒。王氏轻抓秦桧的胡须:“老汉此回,委实时来运转。”秦桧说:“到行朝后,尤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且不论天心难测,便是张浚,他虽是志大才疏的小丈夫,如今却正值得意之秋。赵鼎原与他同列,一心荐引,而稍有违忤,便翻目成仇。”

王氏问:“老汉到行朝,如何与张浚相处?”秦桧说:“我料得,张浚荐我,无非是教我也做‘三旨相公’。我须小心伺候,待机而发。”王氏说:“老汉整日在政事堂陪坐,与张浚饮酒食肉,亦是快活。”秦桧说:“我岂是张浚掌心中的物事?他处分军国大事,必有失误,日后自当取而代之。”王氏说:“惟愿老汉日后重登相位,亦教老身扬眉吐气。”

(旁白:挞懒与兀术放归南使,着他回报康王:赵氏老主、昏德公已于天会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病故;在此之前,昏德公妻郑氏亦于天会八年九月初五病故。宋高宗接此急报,正值发表秦桧出任枢密使的当天。)

行宫内殿,宋高宗身穿丧服临朝,坐定一把素椅,显得悲不自胜。张浚、秦桧下跪叩头,张浚哭道:“闻得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在异域归天,下官不忠之罪上通于天,如今尚是叨居首辅,委实无地自容。恭请主上明赐罢黜,亟正典刑,以为百僚不忠之戒。”秦桧说:“臣子一体,下官亦是罪责难逃,乞主上明赐罢黜。”宋高宗说:“卿等少礼。”张浚、秦桧起立,三人同时大哭,秦桧的干号之声尤大。

哭得多时,张浚收泪道:“臣以为天子之孝,自与臣僚、庶民不同。如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大仇深耻,亘古所无。陛下须挥泪而起,一怒以安天下之民,此方是圣天子的大孝大德。”宋高宗也咬牙切齿道:“朕与仇虏誓不两立,卿等当为朕急思所以报国复仇的大计!”张浚、秦桧说:“臣等遵旨。”宋高宗说:“朕以为,目前当遣使者,迎奉梓宫。”张浚说:“此是陛下圣孝,亦足杜绝村秀才的口舌。”宋高宗吩咐冯益:“即召王伦、高公绘入宫。”

稍顷,王伦、高公绘入见:“恭祝圣躬万福。”宋高宗哽咽道:“朕决意遣二卿出使大金,以迎奉梓宫。此回不须与虏人计较礼仪,若能求归梓宫,便是为朝廷立得大功。你们面见虏酋,可致朕意,河南之地,大金上国既然不欲占有,与其付与刘豫,不如归于本朝,朕自当与大金永修和好。”

王氏卧室,秦桧进来,满面喜色。王氏问:“如今天子服丧,群臣哀悼,老汉何以欣喜如此?”秦桧说:“我曾在朝廷三年,料得主上愿和不愿战。今日面对,主上虽言与仇虏誓不两立,却又遣王伦、高公绘卑辞出使,此便是故态复萌。张浚那厮轻嚣好战,终有一日,不为主上所喜。”

王氏说:“且说与你,我从王继先那里得知,主上哀痛数日,如今饮食男女已一如往时。”秦桧喜道:“饮食男女,人之大伦,孔子说,‘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既是居危思安,岂得不欲与虏人讲和?煞好,煞好!”

2

平江府馆舍,岳飞与幕僚及胡寅、胡铨等分宾主坐下。岳飞说:“物以类聚,下官虽未曾见得邦衡,然而既与明仲为友,便必是慷慨豪迈之士。”胡寅说:“我等只为徽宗皇帝梓宫之事,上奏朝廷,不期违忤张相公。”岳飞说:“此话怎讲?”

胡铨说:“考之于《礼记》,此是不共戴天之仇,仇不复则天子孝服不除。我等各自上奏,建议主上仗大义而诏天下,梓宫不归,誓不与虏人俱存;六军皆缟素,以讨不义。然而朝廷隐忍含垢,尚守和议,使军民失望,正堕虏人之计。”

胡寅问:“此次鹏举到朝廷,欲如何行事?”岳飞说:“下官是武将,惟乞朝廷出兵,先取河南,后复两河,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几筵殿,宋高宗召见岳飞。宋高宗在西庑张挂素幄,岳飞特穿麻布素袍。宋高宗说:“本欲召卿到行在,共议今年破贼大计。不意上帝降罚,讳闻远至。朕方万不得已,遣王伦等出使,奉迎梓宫。如今惟待王伦等归国,再议军机。”

岳飞说:“君命召,不俟驾。臣一路未敢延迟行程,惟独到江州后,不免前去庐山,往臣母坟前,叩头泣血,以谢不孝之罪。臣父庐墓远在汤阴,久失奉祀,又与母坟分处两地,遥隔千里,不得相聚,煞是痛心。”言毕,不禁泪下。宋高宗也不免感恸:“卿尚有母坟,可寄托哀思。朕贵为天子,却不得尽孝,岂不痛断肝肠!”继而大哭。

岳飞陪同落泪,渐次激愤言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敢请陛下伸天子的大孝,效法古君主的典型,衰麻枕戈,即戎衣墨,乘去年王师三败刘豫之威,一举破灭伪齐。”宋高宗说:“然而梓宫在远,朕的母后又陷龙沙。此事须待朕与宰辅议决。”

岳飞默然不语,宋高宗问:“虏人用兵,全仗马力。卿去冬一举夺取刘豫的牧马监,可得良马否?”岳飞灵机一动:“尚未见得良马。臣愚以为,良马岂但有马力,亦有马德。”宋高宗颇觉新鲜:“何以称马德?”岳飞说:“臣有二马,一是陛下所赐,一是死难的大名府刘钤辖所赠,煞是奇马。二马日啖刍豆达数斗,饮泉至一斛,然而泉秣不精洁,便宁愿忍饿而不饮不食。臣披挂器甲,跨马驰骋,最初似不甚疾速,而行至百里之外,便振鬃长嘶,奋迅直前。自午时到酉时,犹可行驶二百里。待卸脱鞍甲,则不见喘息,又无汗湿。此便是马德,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是致远之材。可惜二马在复襄阳、平杨么之时,不幸先后病故。”

宋高宗听得入神,又问:“卿如今可有良马?”岳飞摇头说:“臣如今所乘有黑、白二马,每日啖刍豆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定,便踊跃疾驰,方行得百里,却又力竭汗喘,似欲倒毙。寡取易盈,好逞易穷,此便是驽钝之材。”

宋高宗颇为兴奋:“卿如今议论颇有长进,不知平时都读甚书?”岳飞说:“臣出生庄农之家,少有诗书,幸得村学先生藏书甚丰,常可借来阅读。今则于闲暇之时博览,或就教于文士,议论古今。如《老子》、《论语》及《孙子兵法》、《武经总要》、《资治通鉴》等书,均喜阅读。”

宋高宗说:“朕不日便移跸建康,卿可扈从前去。卿所率亲兵,亦可随朕禁卫。待朕与宰辅计议,然后教卿回鄂州。”岳飞说:“臣领旨。”

行宫子城边,资善堂内,赵瑗身穿白麻布,单独召见岳飞。岳飞首先长揖:“下官拜见国公。”赵瑗连忙还礼:“下官久闻岳相公的威名,今日得见,煞是惊喜。”

双方分宾主坐定,吏胥献上龙凤团茶,黄彦节在一旁叉手站立。岳飞说:“主上专设资善堂,教国公习学,足见圣意高远。不知国公读甚经典?”赵瑗说:“下官受教于范翊善、朱翊善,先读《孟子》,今读《论语》。”

岳飞说:“名儒传授经典,委实教下官称羡。”赵瑗不解:“此是何由?”岳飞感慨道:“下官原是村野耕夫,自幼惟在乡村冬学,念得三年村书。近日读司马文正公的奏疏,他说四民之中,惟农民最苦。然依下官所料,如今渊圣皇帝与天眷在异域受苦受难,切恐尚不如下官幼时。下官每念及此,便是寝室难安。”赵瑗说:“下官读《资治通鉴》,最喜唐太宗的文治武功,煞是千古帝王第一。可惜下官年幼,不得如唐太宗做秦王时,上阵杀敌,救取渊圣与天眷。”岳飞说:“国公立志如此,大宋中兴,必定有望!”

赵瑗说:“张娘子言道,若非岳相公等为国之干城,大宋便不得中兴,下官又怎得在资善堂安读?”岳飞说:“下官身为武臣,不得长驱燕北,致使太上皇远狩,梓宫亦未得南归,委实惭愧!”赵瑗说:“岳相公有此心志,日后岂但以收复两河为快,更当到燕山勒铭而归。”

黄彦节说:“时辰不早,张娘子须叫国公回阁用午膳。”赵瑗说:“岳相公的《满江红》词,慷慨激烈,忠愤言语流自肺腑,下官愿为岳相公歌一曲,以为送别。”赵瑗起身,用童音唱起《满江红》。岳飞静听,双目渗出一丝泪水。

唱毕,赵瑗送岳飞到堂门,双方长揖而别。赵瑗转回,黄彦节问:“国公以为,岳相公如何?”赵瑗说:“煞好!胜过资善堂的三位儒师,亦胜过朝堂的诸位大臣。”黄彦节说:“然而此语,国公却不可与他人道得。”

3

丹阳县衙,宋高宗召见四名宰执。宋高宗说:“刚接到刘光世自请辞职的上奏,正宜顺水推舟。然而刘光世罢兵权后,又教何人统兵?”张浚马上说:“臣以为,都督府参谋兵事、兵部尚书吕祉胸有大志,深谙兵机,去冬到刘光世军中督战,已见事功,可教他统左护军。”

宋高宗问其他几人:“卿等以为如何?”沈与求说:“臣以为都督府当督励诸将用兵,不宜自掌兵权。”陈与义说:“吕祉曾言道,他若专统一军,自当生擒刘豫父子,然后尽复故疆,其志可嘉。然而臣以为,不如命大将统左护军为便。”

秦桧作势再三,才不得不说:“臣愚以为,艰难时节,自有权宜。吕祉统左护军,固有都督府握兵之嫌。然而另命大将,切恐亦未必合宜。”宋高宗说:“刘光世到建康尚须时日,卿等且从长计议。”

建康行宫寝阁,宋高宗召见岳飞。阁内还未铺设砖面,门、窗、梁、柱等也还没有涂漆。岳飞在尘埃中叩头:“恭祝圣躬万福。”岳飞起立后,额头沾满灰土。宋高宗对冯益说:“你且拭去岳卿额头的尘灰。”岳飞以手势制止冯益,自己用衣袖掸拂额头。

宋高宗神情严肃:“朕初到建康,不容卿休沐,便召卿面对,卿可知朕何意?”岳飞说:“圣意高远,臣岂得胡乱猜测?”宋高宗苦痛言道:“朕昨夜梦见太上官家,一如生时,彼此相顾无言,惟是落泪。太上官家圣训,只教朕为他报仇。朕梦醒之际,正值三更,此后便辗转反侧,不得安睡。”岳飞说:“微臣不得宣扬国威,致劳太上官家托梦,便是罪该万死。”

宋高宗说:“卿有甚兴复雪耻的良策,可尽情与朕开陈。”岳飞说:“乘王师去年三败刘豫之威,自须及时用兵,不得教他有喘息之机。然而用兵是危道,惟愿陛下不为一时的进退胜负所动摇,誓与仇虏不两立,百折不挠,坚定不移,惟以恢复之事责于微臣。灭刘豫,臣愿以二年为期。复故地,臣愿以三年为期。收燕云,臣愿以四年为期。到时无效,恭请陛下以军法从事!”

宋高宗说:“卿精忠有素,朕所简拔,又岂忍以军法督责?若是四年尚未成功,朕亦当再宽期限,必定助卿成功。”岳飞动情言道:“陛下圣明如此,臣誓当策驽厉钝,不负陛下委寄!臣当年受陛下驱使,统军收复建康,眼见得虏人遍城纵火,房屋尽毁,血肉枕藉,委实惨不忍睹。此回再到故地,虽已事隔八年,而疮痍未复,臣重寻旧迹,犹自伤痛不已。若不救得燕云、两河百姓于水火之中,臣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宋高宗说:“朕当时航海避敌归来,沿途亦见得虏人烧杀抢掠之后的惨景,不胜伤感。朕为民父母,而不能保民,便是朕的不德。”岳飞痛愤言道:“陛下曾为逆贼刘豫的指斥文榜,亲赐手诏,言道,‘古之人见无礼于君者,必思有以杀之’,刘豫父子‘毁斥诟骂,无所不至’,‘卿蒙被国恩,尚忍闻之而不动心乎?’臣遥拜圣旨,委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国耻之深,亘古未有。便是能雪此仇,亦是尚有余耻。惟待君臣同心同德,大宋中兴,必定指日可期。”

宋高宗说:“刘光世骄惰,深负朕的委寄。如今朕已亲颁手诏,召他到行在奏事,决意罢他兵权。然而行营左护军大兵数万,须有得力大将统率,方得有济于中兴大业。朕思前想后,统刘光世的大兵,非卿莫属。”岳飞并不谦虚推辞,径情直遂言道:“微臣误蒙陛下圣眷,惟当尽心竭力,以报圣恩。”

宋高宗说:“朕思虑再三,中兴用兵之事,便一以委卿。除韩世忠、张俊不受卿节制外,其余大将,如吴玠、杨沂中等,一并受卿节制。日后克复京东,朕委付韩世忠与张俊。其余京西、陕西、京畿、河东、河北、燕云等地,便命卿全权宣抚诸路。”岳飞一时无语,宋高宗说:“自古君无戏言,朕深思熟虑,决计以数大将的军力委卿节制,以成中兴大功。”

岳飞再次叩头:“臣误荷神圣之知,虽是万死,尚不足回报君恩。然而教臣节制数大将之军,臣委实不敢领受。”宋高宗对冯益说:“且将岳卿扶起。”待岳飞起立,又说:“朕意已决,岂容反汗!”随即在御案亲笔写下一份手诏,付冯益交与岳飞:“卿数日后朝辞毕,便去淮西。朕闻王德等将素服卿的威望,卿持朕手诏前去,便可兼统刘光世一军,相机出师北伐。”

岳飞接过手诏,只见其上写道:“王德、郦琼等诸将,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倘违斯言,邦有常宪。”岳飞说:“刘光世的兵马,虽是回易过多,训练不精,然而大抵来自陕西盗贼,多勇悍之士。臣此去淮西,切望陛下假臣时日,待交接就绪,与诸大将协议得用兵方略,然后出师。”宋高宗说:“朕在此朝夕等候卿的捷报。刘光世目前尚未到行朝,委卿掌军之事,不宜外泄。”岳飞说:“臣遵旨!”

岳飞馆舍,黄纵说:“将全国约七分之五的兵力,慷慨授予一人指挥和节制,此在大宋尚无先例。主上如此信用岳相公,为国朝所未有。依下官之见,岳相公当另上奏疏,具陈用兵方略,亦须效法王翦统秦朝举国兵力的故事,申述功成身退的意思。”张节夫说:“下官愿为岳相公起草。”岳飞说:“此回待下官草奏,你们修改,然后交下官誊录。”

岳飞靠近书案,正襟危坐片刻,提笔写道:“臣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从陛下于戎武,实有致身报国、复仇雪耻之心。……欲望陛下假臣日月,勿拘其淹速,使敌莫测臣之举措;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之叛将,叛将既还,王师前进,彼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臣然后入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刘豫父子断必成擒。大辽有可立之形,金人有破灭之理,为陛下社稷长久无穷之计,实在此举。……异时,迎奉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以归故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归田里,此臣夙夜所自许者。”

次日傍晚,黄彦节前来馆舍:“官家御批,岳飞接启!”岳飞行跪拜礼,拆开封面,只见宋高宗在奏疏后面批道:“览奏,事理明甚,有臣如此,朕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岳飞眼噙泪水,连连言道:“主上英明,主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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