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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64)

第二一章 孝动天下(7、8、9)

7

馆舍,岳飞对众人说:“张相公一味迁就刘、张二相公,又不教川陕吴相公用兵。下官此回朝见,须与主上面陈用兵方略,你们以为如何?”张节夫说:“下官以为可行。”孙革说:“岳相公面对主上与拜见赵相公时,可直言都督府会议的曲折情实,不加褒贬之词。”

黄纵说:“岳相公须念李丞相的叮嘱。既是张相公愿在今年小试兵锋,莫如持重用兵一年,待来年再议大举。下官去冬已到行朝一回,稍知赵、张二相公有异议。赵相公主守,张相公主攻。便是岳相公面陈曲折,主上亦当主持张相公的方略。”岳飞说:“既如此,面陈亦是无济于事。然而身为大宋臣子,尚需依孙干办之意,竭尽职责。”

稍顿,岳飞又说:“当年赵相公在江西,尚有锐气,此后又力荐下官复襄汉,力主亲征,何以转而主守?其实所谓主守,无非是行苟安之政。”黄纵说:“赵相公决意复襄汉,主亲征,是以为不如此,便不得立国。如今国势已安,他便不主进取。”岳飞说:“然而赵相公是陕西人,难道他毫无故里沦丧之痛?”张节夫叹道:“天下最难知的,便是人心。刘光世与虏人有杀父之仇,然他岂有复仇之志?”岳飞长吁一声,不再评论。

政事堂,红烛高照,赵鼎、折彦直宴请岳飞一行。岳飞起立为赵鼎、折彦直斟酒:“下官今日为二相公斟酒,期望他年他月,得以到达解州与府州,为二相公荣归故里洒扫道路。”赵鼎问:“此回岳太尉与韩太尉依督府之命出兵,平定伪齐,欲以几年为期?”岳飞乘机言道:“军事利钝,无以预料,下官难保百胜。然而与仇虏交兵,小有挫折,便动摇犹豫,则决无成功之理。大宋兴衰成败,便在此一念之间。”

张节夫说:“当年刘邦与项羽屡战屡败,却有必胜之志,故垓下一战成功,开创四百年帝业。”孙革说:“下官追随宗留守多年,宗留守救援真定府失败,然而数月之后,又兴起哀师,一举扫荡李固渡之敌。后又败于南华县,却是坐镇东京,于建炎初大挫粘罕。可惜天不假年,而叫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奸谋得逞,四京相继失陷。如今一旦哀兵奋起,便当效学宗留守,则中兴大业必成。”

折彦直笑道:“今日只顾畅饮,莫谈国事。”梁兴说:“末将与董太尉此回到行在,身受重赏,然而念及太行山的忠义将士与两河百姓的无边苦难,实难开怀畅饮。”折彦直满脸不悦,赵鼎虽不露声色,却默然无语。

朝堂,岳飞向宋高宗叩拜:“恭祝圣躬万福。”待岳飞起立,宋高宗说:“卿不负朕望,自平湖寇以来,朕久欲一见,今日方得如愿。”岳飞说:“臣久违阙下,亦是欲睹天颜,少慰臣子瞻恋之心。”

宋高宗说:“朕以父兄蒙尘,中原陷没,痛心尝胆,不敢安卧。今日国事,正赖卿等深体朕怀,各奋精忠方略,勉图报效。卿有甚事,可悉心开陈。”岳飞说:“臣已上奏,以为襄阳府等处原系京西南路,今收复已久,乞改襄阳府路为京西南路,使路名归于旧制,以示朝廷不忘中原之意。”宋高宗说:“朕与大臣商议,依卿所奏。”岳飞说:“臣乞五路大军并出,分进合击,择机与虏人决战。”宋高宗说:“朕已委任右相张浚筹划。卿归鄂州后,便可发兵北上,讨伐伪齐。然而军中檄文之类,惟正刘豫僭逆、背弃君父之罪,不需张大事势,引惹虏人。”岳飞只得说:“臣遵旨。”

宋高宗转望赵鼎,赵鼎宣布:“三省、枢密院奉圣旨,岳飞移镇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升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副使,增重使名,以示朝廷委寄之重。”岳飞跪叩:“中原故土,尚未得尺寸恢复,而陛下厚恩重赏,早已逾越臣子微劳,臣岂敢领受!”宋高宗说:“卿智勇兼备,秉性忠义,朕今日升卿为宣抚副使,正是责成之意。卿不须辞免。”

政事堂,张浚、赵鼎、折彦直夜宴。赵鼎说:“朝廷命薛弼知荆南府,教王彦移军襄阳府。然而王彦上奏,言道他与岳飞有宿憾,不服岳飞节制,不愿移屯襄阳府。下官切恐军中生事,不敢强令王彦移屯,而王彦近日病体亦自痊愈。”张浚说:“下官以为,八字军皆是中原劲兵,而王彦年老体衰,终须由良将取而代之。不如教他带兵赴行在,日后另委刘锜代统此军。”赵鼎说:“薛弼足智多谋,可另作书,教他抚定王彦一军,以防变生肘腋。”折彦直说:“便依此议,明日奏知主上。”

张浚说:“韩世忠出兵,虽有小胜,却因兵力不济,未得淮阳军。今日想勾抽张俊属下赵密一军。”赵鼎说:“张俊军中勇将,第一便是赵密。若教赵密归韩世忠,切恐张俊不服,又因此与韩世忠不和。”张浚说:“当今所患,便是朝廷号令诸将,不得如五指相应。若以都督府下札,教张俊听命,此亦是一新军政。”赵鼎笑道:“下官有一移花接木之计。杨沂中武勇,决不亚于赵密。可教杨沂中统本军到淮东,支援韩世忠,却不受他节制。而命赵密统一军护卫行在,张俊便无以为辞。”张浚说:“此是元镇妙计,下官不能及。”折彦直也附和道:“此岂止移花接木,更是瞒天过海。”

张浚说:“自官家渡江以来,曾以建康为行在。依下官之意,如今国势已定,不如将行在北迁建康,以便进取。”折彦直马上反对:“一动不如一静。如今临安已成规模,何须另行劳民伤财?”张浚说:“不迁行在,便难立恢复之志。”赵鼎说:“此事重大,莫如他日从长计议。”张浚暗语:“他二人果是互通声气!”便不再言语。

8

江上,岳飞船舱,梁兴说:“岳相公出师在即,我与董太尉欲取陆路,先去太行山,以便日后与大军互为犄角。”岳飞想一想,对岳云说:“你可与梁、董二太尉先归鄂州。目前军中少弓,可将宅库中所有物事,除主上宣赐的金器存留外,尽行出售,而后教军匠造弓两千张。”

黄纵说:“军器当破官钱。”岳飞说:“朝廷财力拮据,便是乞得,亦须上几个札子,极费周折。此是北伐急用,自家钱财,无非是朝廷赐予,正宜破费。”张节夫叹道:“若叫张相公破费他家一个‘没奈何’银球,切恐痛断肝肠!”

鄂州岳家,岳飞拜见姚氏:“儿子向妈妈请安。”姚氏说:“今日除六新妇外,众女眷都在场。因有一事与她相关,早待五郎归来定议。”岳飞问:“何事?”姚氏说:“六新妇在我家十余年,同历患难,煞是贤德。自六郎不幸去世,守寡也已五年。虽有张衙内做她义子,然而青春守寡,终非了局。老身与众人计议,欲与六新妇另嫁。”

岳飞说:“此事孝娥曾与我提及,然我忙于军务,委实愧对六嫂。妈妈等既有主张,儿子自当听命。”姚氏转望李娃,李娃说:“我曾与鹏举提及张太尉,惟是鹏举无暇过问。如今二姐已私下问过,张太尉极是情愿。”岳飞问:“不知六嫂意下如何?”姚氏说:“老身已说得六新妇情愿,惟是候你归来商议。”

岳飞说:“六嫂虽是再婚,万万不得苟且。然而刚托祥祥变卖家资营造弓箭,家中必定余财无多。”姚氏说:“五郎放心,六新妇虽是识道理,我们亦必不将她亏负。”李娃说:“数年以来,阿姑已为姆姆积攒得四百贯铜钱,足供婚事。”岳飞颇觉宽慰:“不知张衙内夫妇之意如何?”岳铃说:“张衙内夫妻愿叫张太尉为义父。”岳飞更觉欣喜:“既是如此,恭请妈妈择定吉日。”

汉阳军北上途中,岳飞大军进发。岳飞与张宪并辔而行,岳飞说:“张四哥新婚数日,便又须征伐,我心委实惭愧。”张宪说:“我自第一次到岳家,便视自己为阿姑义子,岳五哥兄弟。今日何出此言?”岳飞说:“岳家人亦视张四哥为自家子弟,你我从此更不须区分彼此。”

突然,岳飞发现路边一家食店的屋顶缺少一束茅草,立即下马进店。店主上前问候:“敢问官人吃甚?”岳飞说:“我并非前来饮食,惟问店屋上如何少得一束茅草?”霍坚忍不住对店主介绍:“此便是本军的宣抚岳相公。”店主忙下跪叩头:“小的拜见岳相公!岳相公的军兵未尝有一毫扰人,小店新盖时,原是少一束茅草。”岳飞当即将他扶起:“岂有新盖店屋,而缺一束茅草?军律如山,你休得掩覆。”而后下令:“王太尉、张太尉与郭太尉,立即通报全军,查寻过犯军兵。”三人齐道:“遵命!”

稍顷,三人押一背嵬骑兵来到店里。骑兵跪在岳飞面前,岳飞厉声道:“从实道来!”骑兵说:“我行军时,系马于屋檐下,到店中买一炊饼。不期闻得岳相公到,便着急上马,误掣一束茅草。”岳飞问店主:“此人所言,是否属实?”店主说:“此健儿端的并无过失,乞岳相公宽贷。”店主妻子也上前跪下:“奴家久闻岳相公军纪严明,然今日健儿误掣茅草,端的未曾扰人。倘若将他置于军法,我等便无地自容。乞岳相公慈悲为怀。”店主见状,也随妻子跪下。

岳飞扶起店主夫妇:“我自当原情宽恕。”转对军士说:“你是我背嵬亲兵,上阵厮杀,全仗你们与众将士用命。然而有过犯,亦须依法论处。”当即命令郭青:“可将他责杖一百。”又对王贵、张宪说:“可以此通令全军,不得扰动民间一草一木!”

大家上马,继续行军。李若虚说:“依下官看来,今日鹏举处分过重,便是责杖二三十,亦足为儆戒。”岳飞说:“李参议何不早说?”李若虚说:“军中贵于论阶级高下,下官若是驳议,有妨大将威令。况他已无处死之忧,惟是杖刑或轻或重而已。”岳飞对众人说:“日后如遇此等事,你们以为我处分不当,便直道来,不须多有顾忌。”众人齐道:“会得。”

9

刚出汉阳军地界,一军士快马而来,到岳飞马前跪下:“鄂州急报,姚太孺人病危!”岳飞如遭晴天霹雳,一骨碌从马上跌下。众人聚拢,岳飞挣扎起身说:“妈妈病危,我不能不归鄂州。然而大军北进,岂可因自家私事而妨废?请王、张二太尉依原来定议,处分军事。”王贵说:“下官遵命。然而岳相公既归鄂州,宣抚司亦不可无人。”张宪说:“下官以为,李参议与黄机密当随岳相公归鄂州。”

岳飞对王横说:“立备笔墨,我当急奏朝廷。”王横找来一块木板搭在岳飞面前,再将纸笔奉上。岳飞跪下,当即泣泪写道:“臣老母姚氏,年近七十。侵染疾病,连月未安。近复腿脚绞痛,起止艰难,别无兼侍以奉汤药。人子之心,实难安处,伏望圣慈,绍臣悃幅,别无规避,暂乞许臣在假,以全侍奉之养。”

岳飞、岳云、王横及黄纵、李若虚等一路打马急奔,岳飞冲在最前,心急如火。到得岳家厅堂,岳飞、岳云不见姚氏,只见灵堂。二人立即入室,换得白麻孝服,跣足来到姚氏灵前,失声痛哭。岳飞问岳铃:“妈妈临终前,有甚遗言?”岳铃说:“妈妈自得病后,终日昏迷,并无遗言。”岳飞哭道:“儿子不孝,万诛何赎!”

岳飞朝夕号恸,眼疾很快复发,李娃只得给他蒙上一块纱布。岳飞说:“我等平日爱惜钱财,然而此回妈妈丧葬,亦当不拘常情,务从优厚。我未得送终,已是不孝。如若安葬过于俭薄,便是大不孝之罪,上通于天。”李娃说:“鹏举放心,倘若阿姑葬礼苟简菲薄,奴家亦是大不孝。我已将主上宣赐的金器全部变卖,又从旁借得一些铜钱。”

初夏,岳飞、岳云赤脚与十多个民夫扛抬姚氏棺材,取陆路向江州进发。岳家人等,均穿重孝随行。民夫轮流替换,岳飞、岳云却扛抬始终。王横强要替换岳飞,岳飞推开他说:“不须。妈妈即将与我永别,我岂得不亲自送她?”王横又要替换岳云,岳云也推开他说:“阿爹送妈妈,我送阿婆,自当诚心实意。”

大雨不时降下,人们或撑雨伞,或披蓑衣。岳飞、岳云冒雨在泥泞之中跋涉,王横撑来大伞,岳飞又将他推开:“不须。未得在妈妈生前尽孝,我已抱恨终身。如今正当赎不孝之罪。”王横还想苦劝,李娃忙制止他说:“王太尉且休。不如此,便不足尽诉鹏举的哀思。”

江州瑞昌,临时住处,岳飞对李娃说:“刚刚收到朝廷发出的三省、枢密院札,一则在常格之外,特赐银一千两、绢一千匹,襄助丧事;二则命我起复,立即回军措置军事,不同意王贵、张宪代统大兵北伐。”李娃说:“鹏举之意如何?”岳飞说:“我已写好上奏,请孝娥帮助斟酌。”

岳飞取出奏文,李娃展开读道:“飞以身服戎事,未尝一日获侍亲侧,躬致汤药之奉。今者遭此大难,荼毒哀苦,每加追念,痛不欲生。臣重念为人之子,生不能至菽水之欢,死不能终衰绖之制,面颜有腼,天地不容。伏望圣慈矜怜余生,许终服制。”

李娃说:“鹏举之意,依奴家看来,既是乞请,亦是孝谏。”岳飞说:“孝娥深知我心。百善孝为先。庶民、臣子之孝,本当如此。然而天子之孝,何得与掳掠父母兄弟之仇共天地?”

东林寺禅房,岳飞独自一人,盘腿端坐蒲团之上,双目微闭,泪水不断流淌。蓦地,窗户传来敲击声。岳飞睁开双眼,见是慧海,忙起身长揖。慧海轻手轻脚进入,合十还礼。

两人相对而坐,慧海说:“贫僧知得,岳相公近日哀痛无极,形神皆苦。却是何故?”岳飞说:“下官自幼多蒙妈妈恩养训导,而生性愚鲁,屡犯过失,已是有负妈妈慈恩。此后做佃客,从军在外,致使妈妈流离失所,饱受惊悸、颠沛之苦。国家南渡之后,我因王命在身,又不得尽孝。思前想后,此不孝之罪,端的是天地难容。”

慧海说:“然而岳相公须知,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坦然寂静,便是大道。国夫人生前重善积德,敬天礼佛,今既解脱得人世罪苦,何憾何恨之有?岳相公恪遵母命,为国事驱驰南北,便是大孝。若只在家侍奉汤药,不离左右,惟是小孝。国夫人虽未有临终遗言,然而岳相公亦当体念她的至意。如若惟是终日痛楚忧苦,寝食不安,切恐她的在天之灵,亦是难安;岳相公却在她的身后违背训诫,尤非孝道。”

岳飞舒出一口长气:“感荷长老指点迷津。”慧海说:“此惟是常理。而岳相公生生世世,却不知有多少父母兄弟,有多少妻子儿女,如若一一执着,莫非便惟是为人而生,为情而存?”岳飞起身长揖:“我已隐约知得,我并非为人而生,为情而存。今虽欲成全为人之子的孝道,却亦有高远之外的真正家园。我久远之前的记忆,似乎又开启一层。”

慧海说:“岳相公虽在尘世之中受束缚,却在高远之外真自如。惟因此生此世的使命如此,所以备尝种种至情,亲历种种极险,一则为万世立标准,一则与众生结大缘。此等洪誓大愿,端的无边无涯,殊胜悲壮。贫僧虽看不十分明白,却知微末点滴,亦足震动我心。就此告退,且请一夜安睡。”岳飞说:“谨遵长老计议。”

东林寺客堂,黄彦节会同知州等官员抵达。岳飞穿一身衰服出见,黄彦节说:“官家命岳相公起复,岳相公须是身穿朝服,方得跪领圣旨。”岳飞面有难色:“主上有旨,自当遵禀。然而黄阁老须念下官终日忧苦号泣,两目昏赤,方寸已乱,亦是难以措置军务。下官上奏,恭请主上命王贵与张宪代统本军,方得不误军机。”

黄彦节说:“自古忠孝一理,在家为孝,在国为忠。如今君父有命,臣子自当领受。国夫人大贤大德,人所共闻,她的在天之灵,也当以岳相公恭依君命,而万分欣慰。下官恭请岳相公更衣。”岳飞只得说:“待下官更换朝服,跪接圣旨。”黄彦节喜道:“岳相公深明大义,下官也得奏禀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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