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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25)

第八章 忠奸殊途(7、8、9)

7

大名府军营,岳飞拿出一份札子,对王贵、张宪、徐庆说:“从开封迎接太庙神主与隆佑太后回来,我思考三天三夜,写成一份《上皇帝书》,且请众太尉一览。”

三人传阅之后,张宪说:“国朝重视文士上书言事,我等是武夫,便是上书,恐亦无补国事!”王贵说:“主上巡幸大计已定,只恐李丞相亦阻拦不得。岳五哥上书,非但不能动摇朝廷大计,亦恐招致王都统与张观察怪罪。”

岳飞凛然说:“天下文武一体,何须重文轻武?早知如此,何须背刺‘尽忠报国’前来投军?与其尸位素餐,亦步亦趋,不如在家乡厮守老母与妻子,或随秦大人等守卫故土相州。”张宪说:“我亦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相州!”王贵叹道:“身在军中不自由,我们倘若擅离,岂不成为逃兵?”徐庆说:“常言道,卜以决疑。我们何不去龙兴寺问卜?”

王贵说:“营中不可无人,以备张观察不时召唤。你们可去龙兴寺,我且在此坐衙。”岳飞说:“与其占卜,不如出门喝茶。”张宪、徐庆说:“便依此议。”

一家茶肆,岳飞等三人正在吃喝,却见两个头戴胡桃结巾、身穿白绢衫的儒生进来。岳飞心有所动,便起身上前施礼:“末将岳飞,正有一事请教两位秀才,请到一桌同坐。”张宪、徐庆也上前施礼:“末将张宪、徐庆,同请二位秀才。”一人笑道;“在下朱梦说,他乃李若虚,李丞相幕下闲人。不期相遇三位彬彬有礼的将军,自当同坐。”

众人一同坐下,岳飞取出书札说:“末将愤于时局,激于大义,写成一书,意欲上奏。然自粗陋,不识义理深浅,故请两位高士教诲。”

李若虚展开书札读道:“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讨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势渐盛。金虏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而李纲、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土,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迁,又令长安、维扬、襄阳准备巡幸。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系中原之厚望,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难成功。为今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帅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日可复。”

读毕,李若虚说:“岳武翼虽屈沉下僚,然忠节过人,不忘忧国,令人钦敬。惟是李丞相赤胆忠心,天下无人不知,岳武翼何以与黄、汪二人相提并论?”岳飞说:“我虽读书甚少,亦知孔子《春秋》大义,当责备贤人。李丞相不能主张官家去东京,而建议巡幸长安、襄阳等地,亦是失策,而授黄、汪两个奸臣以可乘之隙。”

朱梦说惊道:“我所识武将,第一便是统制吴革,可惜他天生英才,捐身殉于国难。不期今日,又得与岳武翼等相知,实是三生有幸!请受我一拜!”言毕,与李若虚一同起立长揖。岳飞等人也起身还礼,朱梦说又道:“岳武翼便可依此上书,亦可使朝廷知御营中自有国士。李丞相规模宏阔,腹中撑得船过,岂会计较你的忠言?”

张宪请求说:“我等只求去东京,追随宗留守杀敌报国。若留在御营司,便是报国无门,空耗时日。切望李丞相与两位官人玉成。”李若虚说:“我二人自当尽力周旋。”

8

枢密院都堂,烛光辉煌,香炉中喷出阵阵幽香,长桌上摆满美味佳肴。汪伯彦献媚道:“黄相公高升右相,实乃众望所归。”黄潜善洋洋自得:“李纲这厮,轻狂而粗疏,既力阻主上巡幸,又论奏拆洗女童的些小琐事,岂不触犯主上大忌,自取其咎?以此可见,李纲气数将尽,汪相公之升迁,已是指日可期。”

汪伯彦笑道:“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李纲尚居左相之位,主上亦顾惜他的虚名。依我之见,欲去李纲,须先断他左、右臂!”黄潜善问:“左、右臂谓谁?”汪伯彦说:“许翰新入政府,左、右臂乃张所与傅亮,倘若他们建功立业,便增重李纲权势,得以与宗老汉施行其劝大驾入东京之谋。”

一吏胥送来岳飞书札:“此是登闻鼓院转呈的紧切上书。”黄潜善冷哼一声:“无非是李纲一党的主战文字,不值一提。”汪伯彦斜眼一瞥,看到书上题款是“武翼郎、御营前军第四正将岳飞上皇帝书”,忙说:“此人莫不是刘浩部将,相州人氏?”当即取过上书浏览,不由嗤笑:“这厮大言不惭,竟将你我与李纲一并斥骂,言道‘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必是刘浩党羽无疑。”

黄潜善经他一说,也拿来一阅:“御营偏裨之中,竟有犯上妄语之人,可恨之至!”汪伯彦说:“有些少村秀才聒噪,舞文弄墨,上书言事,只得由他们。不料赤老之中,亦有不守规矩之辈,若不稍加惩治,何以立朝廷之威?”忙示意吏胥取过笔墨,随手在书札封面批上两行小字:“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可与冲替,削除军籍,以儆效尤。付王渊。”黄潜善说:“甚好,可速教王都统措置。”

清晨,岳飞正在操演军兵,张俊的亲兵前来传令:“请岳飞、王贵往张统制府衙一行。”

岳飞、王贵抵达统制府衙,见张俊施礼道:“末将参见张统制。”张俊满脸不悦,也不叫他们坐下,径自将岳飞上书交付两人:“岳五,我待你不薄,你何故不循分守,无事生非?朝廷大事自有宰执,都统王太尉尚且管不得。你惟是个草芥子大小的将官,却不知分晓,如此逞能!今有汪枢相批示,叫我如何将你掩覆?”

岳飞慷慨陈词道:“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末将虽是行伍贱隶,亦略知尽忠报国大义,故不揣愚陋,议论朝政。张太尉亦是北人,难道便甘心家乡沦为异域,父老宗亲悉遭驱虏,辫发左衽?”王贵忙说:“岳武翼虽是忠心,却是年少气盛,不知事体轻重,今日又伏侍不周,言语冒犯,乞张太尉大量包容。”

张俊叹道:“岳五,我亦惜你勇锐,以为日后有危难,自能派上用场。如今既有汪枢相之命,我亦留你不得。王太尉发怒,责令打你五十军棍,我且免你皮肉之苦。你须即刻步行出营,坐骑交付军中。”王贵还想求情,岳飞挥手将他制止,只向张俊礼节性一揖:“多谢张太尉不打之恩!”张俊吩咐王贵:“你且权管第四将,待王太尉另命正将。”

第四将军营,众人得知岳飞受责罚,均愤愤不平:“如此对待忠义之士,我等何得心服?”张宪说:“岳五哥,莫如去相府求见李、朱二官人,申诉委屈。”众人附议:“要去便去,或能赢得转机。”岳飞却说:“李、朱二官人自是仗义,然李丞相主张国事亦自艰难。我且去东京,在留守司当一战卒,亦胜似在御营司任一正将!”

岳飞收拾简单行装,却发现自己的余钱,已不足五百文。徐庆说:“些少铜钱,如何去得东京?”随即取出三百文给岳飞,其他人也纷纷解囊相助。岳飞却一概拒绝:“此去东京二百八十五里,只二三日行程,四百八十七文盘缠,已经足够。”

岳飞带上兵器和衣物走出营门,愈来愈多的将士赶来送行。岳飞对大家拱手道:“我今离去,并不留恋,然而大家殷切之意,必当铭记。”又对王贵等人说:“切望自家兄弟,得以在东京相聚。”王贵说:“岳五哥先行一步,我等必定寻机前来。”

一军士牵住岳飞的衣服哭道:“不知岳武翼何时得还?”岳飞说:“我如今已非武翼郎,惟是白身。我曾将你责打,蒙你不念旧恶,惟有感愧而已。”军士哭得更加伤心:“岳武翼责打我四十军棍,却又资助三百文。不知自今以后,又有哪一位正将,得以爱兵如此?”

另一军士叹道:“你带我们奋身厮杀,积多少战功,方得一个武翼郎的低官。却因一纸直言,一切皆休。天下又有多少统兵官,刻剥军士,凌辱部属,聚积财货,贿赂上司,却连升美官要职?此亦是天道不公,自古皆然,如今尤甚!”

岳飞说:“天道悠远,自有深意。然而报国尽忠之志,必不因浑浊人事而动摇。诸位且回,共待他日,以得伸展。”言毕,强忍泪水,向众人长揖,转身快步离去。

(旁白:有宋以来,崇文抑武。岳飞以偏裨身份,居然直接上书皇帝,实乃两宋所仅见。而其议论直截,锋芒直指将相,全为天下至计,其无私、无我、无惧的胆气与远略,尤为文人上书所不可比拟。虽被驱逐离军,然有此一例,即已刺痛奸佞心肺,足振天下正气。)

9

中秋夜,李纲相府庭院,一张小桌上铺陈简单酒菜,李纲与李若虚、朱梦说久久默坐。李纲对月长叹:“二帝值此夜月,应是思归团圆之心益切。我身为大臣,竟不能整顿朝廷,救取二帝,洗雪仇耻,好不憾惜!”李若虚说:“世事不可逆料,相公众望所归,安知日后不再重掌国政,主张兴复大计?”

李纲沉痛言道:“世事委实不可逆料。去年九月我被贬出京,虽亦忧虑国运,却未料得,竟有靖康奇耻。此回任相之前,蒙张招抚以‘易进难退’共勉,不料一个易进难退的宰相,只在任七十余日,尚未建得尺寸功业,便须引退。黄、汪必败国事无疑,然而便是他们狼狈下野,切恐亦难容我回朝。倘若容我回朝,切恐国事已收拾不得。宗留守屡曾告诫,切不可重蹈西晋东迁的覆辙,然而不蹈此覆辙,他们又如何甘心?”

李若虚说:“未料殿中侍御史张浚,惟因黄潜善的一个举荐,亦是非不分,上奏弹劾。”李纲说:“亦自管他不得。我与你们意气相合,为布衣深交,足慰心怀。切恐我罢相之后,你们同受牵连。不如外任,与你们两个安便的差遣。”朱梦说道:“我等在开封围城之中抗金,九死一生,苟活至今,亦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今日得与丞相共尝艰难,岂不是无上荣光?”

李若虚说:“依黄、汪的心胸,便是外任,又岂得放过?想相公身为御营使,却庇护不得一个将才岳飞,今日更不须计较我二人。”李纲说:“话虽如此,然洵卿的父母年老,李侍郎已自殉国,不可令他们再受连累。我当与令弟李若朴一个安便差遣。至于王贵、张宪、徐庆三人,我已给王渊写过批示,由他们前往宗留守处建功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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