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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3)

第四章 名师高徒(7、8、9)

7

太行深山,羊肠小道上,周侗轻装骑马,岳飞挑二百斤重担,赤脚步行。周侗打马疾驰,既不言语,也不回头看岳飞。岳飞虽满头大汗,双脚血丝缕缕,却仍紧跟不舍,半步也不挪下。周侗突然冲上一面高坡,岳飞也冲上这面高坡。周侗突然下到谷地,岳飞也飞快下到谷地。周侗再上另一面高坡,岳飞也上这一面高坡。

周侗说:“鹏举看太行山势,倘若河北沦陷,当有何用处?”岳飞说:“太行山势险峻,连绵无垠,纵河北沦陷,亦可以奇兵出入,不断扰敌后方,与敌长期周旋;一旦正兵到达,必可奇、正协同,一举破敌。”周侗说:“倘是忠义兵民,自可团结待敌;倘是叛匪为王,又多一重敌人。”岳飞说:“纵是叛匪无数,亦可一骑前往,晓以大义,化敌为友,倍增生力之军。”周侗说:“人多以黄河、长江为天险,却不知太行横亘南北,才是真正天险。鹏举切记,倘你大军向北,万不可忽视奇兵或叛匪的威力。”岳飞说:“师父此言,弟子铭记不忘。”

突然,山谷喊声大作,谷南、谷北各涌出一队人马,南队张扬一面“梁”字大旗,北队张扬一面“牛”字大旗,各各摆开阵形,正欲厮杀一场。周侗说:“早闻得太行山中有两股强人,一股以梁兴为首,一股以牛皋为首,不期今日遇见。”岳飞说:“弟子亦曾听闻,牛皋、梁兴等人武艺高强,义薄云天,惟不忍官府横征暴敛,才被迫啸聚自保。殊不知两人有嫌,竟欲南北火并,岂不自伤羽翼,有害无益?”周侗说:“鹏举不忍,可有善解之道?”岳飞说:“师父小憩片刻,弟子去去便来。”

太行谷地,两军对垒,梁兴、牛皋各自突出阵前。牛皋说:“梁兴!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奈何昨日,遣人抢我三百匹良马?”梁兴说:“奸商通辽,走私马匹,自然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下手在先,怎说是抢你良马?”牛皋说:“它既经过北道,即须我牛皋理会。你越界违盟,还不下马请罪!”梁兴说:“当时事急,倘不从快措置,三百匹良马,必成资敌之物。你不贺我破贼,亦不深自反省,却来兴师问罪,岂不颠倒本末?”

牛皋大怒:“反了,反了!”右手一扬,猛然举起一面令旗。梁兴见状,也将一面令旗高高举起。两人正待一同挥下,驱动一场恶战,突然嗖嗖两箭,两面令旗次第坠落。牛皋、梁兴同时大喝:“何人暗算!”岳飞赤脚跑来,远远叫道:“两位好汉休伤和气,两队壮士只当与仇敌厮杀!”来到两阵、两人中间,岳飞分别向牛皋、梁兴施礼:“在下岳飞,久闻两位大名,今日得见,不胜欣喜。然大辽亡灭在即,大金势不可挡,它日必当南侵。太行两支劲旅,既以忠义立名,何不协同如初,厉兵秣马,以待家国大用之时,一显身手?”

牛皋拱手道:“此言亦壮!然你既称岳飞,可是陈广、周侗之徒,曾经大胜杨再兴?”岳飞说:“在下不才,惟因师名而为牛兄所知,委实惭愧。”梁兴拱手道:“杨再兴本一县无敌,却败于岳兄之手;而兄方才一箭,必以三百斤神臂弓从三百步外射出。梁兴拜服之至!”牛皋说:“既是汤阴岳飞,何故前来太行?”岳飞说:“奉师之命,随师北行,熟悉河北山川地理,以备将来之需。”牛皋叹道:“周先生远见,岳五哥神勇,牛皋虽粗鲁之辈,却亦识家国大体。”随即转向梁兴:“牛皋防区有隙,差点放走通敌奸商,今向梁小哥赔罪!”梁兴说:“牛大哥深明大义,我梁兴又岂得做小人?三百匹马如数奉还,从此你我兄弟相交,以待他日,随从岳五哥驰骋沙场!”牛皋说:“三百匹良马,理应归梁小哥,我只须讨一匹,馈赠岳五哥。”

一匹马从山头驰下,周侗叫道:“不须,不须!岳飞赤脚随我步行,不须良马!”牛皋、梁兴同时施礼:“可是周老前辈?”周侗哈哈大笑:“老夫到太行,本意也在面会两位头领,不期今日同遇,岂非天意?”牛皋说:“有请诸位,都往我山寨一行!”梁兴说:“有请诸位,都就近往我山寨一行!”

8

王家庄,周侗半躺在床,容颜枯槁,气息微弱。王贵、徐庆跪伏床前,满脸泪花。王贵说:“弟子顽劣,承蒙师父教诲,武艺有成,韬略初具,然而师父一病不起,这却如何是好?”徐庆说:“如若上苍有知,我愿代师受病,甚至往九泉一走,师父万不可先去!”周侗笑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你们不必在意。我有一言,却须牢记。”王贵、徐庆齐道:“师父请讲,弟子恭听。”

周侗说:“岳飞志在天下,必有大成。你等如求功名,莫如终身追随,必是可期。”王贵、徐庆说:“弟子谨记。”周侗说:“徐庆家道贫寒,少年老成,心志笃诚,必能勇毅始终,不折不扣。我独忧王贵,素喜安乐,好计小利,切恐他日陡生变故,渐失丈夫本色。”王贵说:“师父此言一出,弟子胆战心惊,必自铭刻,终生警惕。”周侗说:“确能如此,必慰我心……你们且出去,唤岳飞進来。”

王贵、徐庆退出,岳飞随后進屋。周侗说:“今日无他,惟谈后事。”岳飞泣道:“师父何出此言?弟子曾到地藏菩萨前祈祷,坚信师父能够痊愈。”周侗说:“鹏举美意,老夫心领。料我凡夫俗子,如何惊动得菩萨心肠。”岳飞说:“弟子祈祷之时,分明听见菩萨暗语,似是已经答应。如其不然,我愿舍弃文武,专寻真理大道,既救师父危病,又使众生解脱。”

周侗说:“佛家讲普度众生,道家讲清修自在,然而天下人等,鲜见有成佛成道者。”岳飞说:“或许其门甚小,其法不大。弟子不时隐约感觉,天地间必有大道,至高至远,至简至易,足使人见法得道,见性成佛,且以最大慈悲,将万物众生,尽行包容与善解。”周侗惊道:“此语神奇,暗动我心。老夫阅人无数,即使佛道中人,也未曾如此言说。莫非你今生使命,抑或万世使命,本不是一个天下所能囊括?”岳飞说:“如是弟子妄语,弟子知罪。”周侗说:“你用本心说话,岂无深沉因果?料必迟早明朗。倘若果有来世,你我当再结师生缘份,容老夫作你弟子,听闻真理大道。”

岳飞急忙叩首:“师父此言,愧煞岳飞!弟子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期许?”周侗大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言毕,溘然而逝。岳飞扑前大哭:“师父!”王明、岳和、徐力及王贵、徐庆等人,也号哭而進,齐齐跪倒。

9

岳家卧房,姚氏正飞针走线,突听岳和在屋外叫道:“文娟在哪?”姚氏开门,迎進岳和:“平心,我早急切盼你回来。”岳和问:“莫非有甚紧切事?”姚氏说:“事关五郎。自周先生逝去,他不仅沉默寡言,而且行为怪异。”

岳和说:“五郎素少言语,惟是这怪异行为,有何表现?”姚氏说:“每月初一、十五,他都出门许久不归;出门时穿一件稍好的外套,回来时却只剩下破烂内衣。我问他何故,他亦支捂其辞,语焉不详。”岳和大惊:“竟有这事?”

姚氏说:“我素放心五郎,然怪异如此,却也不能不疑。如若他典衣酗酒、赌博,与不三不四之辈往来,情形便极是严重。”岳和说:“明日又是十五,倘他照例出门,我且尾随去看个究竟。”姚氏说:“我盼你回来,正是此意。”

次日清晨,岳飞、岳翔卧室,岳飞打开所有箱笼,对比许久,却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岳飞推醒尚在熟睡中的岳翔:“六弟起来,我有话说。”岳翔坐起来问:“五哥何事?”岳飞说:“我今日出门,却无一件衣服穿得出去,因此想向六弟借一件。”岳翔说:“我可不敢借你,切恐你一穿走,便是有去无回。”

岳飞揖礼道:“我们兄弟之间,不曾区分彼此,今日你助我一把,我自感激不尽。”岳翔说:“五哥哪里话?你想穿哪件,自己拿去就是。”岳飞说:“我要两件,非两件不可。”岳翔说:“五哥常破衣赤脚出门,何故要套两件新衣?”岳飞说:“六弟真心助我,便不必多问。”

岳飞套上外衣,背上弓箭,出来看看母亲的房门并无动静,回头又对岳翔说:“烦请六弟告诉阿爹、妈妈一声,我一早有事出门,可能晚些时候回家。”岳翔说:“会得。”倒头又睡。

天刚蒙蒙亮,岳飞一路往市集疾行,一路泪流不止。岳和远远跟来,岳飞也不察觉。

到得市集,太阳已经升起。岳飞自语:“六弟,你惟一两件新衣,果然有去无回。他日我做牛做马,亦必使你穿戴齐整。”岳飞走向一家刚刚开门迎客的当铺,掌柜探出头来:“小兄弟,今日又来典当衣服?”岳飞说:“正是。”随即脱下两件外套递上。掌柜说:“看这两件衣服,于你实在太小,估计并非你日常所穿。”岳飞说:“此乃我家六弟所有,我好不容易才借出来。”掌柜说:“借来兄弟的衣服,也要典当?如今这世道人心……”

岳飞欲语还休,眼泪滴溜溜打转。掌柜忙改口说:“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我惟是做生意,两件衣服两贯钱,以一月为期。”岳飞说:“感荷。”接过银两,转身便走。岳和随后来到当铺,取出两贯钱递给掌柜:“我是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想代他赎回刚才典当的两件衣服。”掌柜说:“子不教,父之过。他每月来典当两次,你是不是都要赎回?”岳和脸色微红:“承蒙掌柜教诲,今且暂赎这两件。”

岳飞转往酒肆,递出一贯钱:“老板娘,麻烦打一些酒。”酒肆妇人笑吟吟过来,轻悄悄灌满一个陶瓷小坛,付与岳飞提了。岳和在后边觑得真切,大惊:“五郎从不喝酒。家中逢年过节,也才买得三五钱。谁知他私底下,一买就是一坛!”

岳飞又往肉铺,买下一贯钱的半边猪头,而后和酒坛一道提了,抬脚就往沥泉山飞奔。岳飞悲气四溢,也不东张西望,只管急急前行。岳和跟着飞奔,一路低语:“莫非山中有他一群酒肉朋友,常与五郎一起吃喝?”

岳飞运足脚力,同时施展周侗所授轻功,身影转瞬即逝。岳和气喘吁吁,料定跟不上,索性坐下歇息片刻。

岳飞又渐渐慢下,双脚愈来愈沉重,眼泪也急剧涌出。突然,他大声哭出,几步抢过一个山嘴,径往一座石碑扑去。石碑上有苏体八字:“大宋统制周侗之墓。”

岳飞跪倒,如泣如诉:“师父,可知弟子又来看你?每月才来两次,师父必是孤独。然弟子囊中羞涩,即使前来,亦备不得奠礼,只有些许酒肉,略表寸心。愿师父九天有知,亦能在那边闲观星月,聊饮淡酒,佐以小菜,复论兵法。弟子虽不能亲耳聆听,却能用心体察。体察万物,无不饱含师父苦衷。体察黄土,无不记起谆谆嘱托。体察武技,无不折射天地人心……”

岳飞哽咽失语,遂起身拉开神臂弓,连射三箭,箭箭凄厉,直冲云霄。而后蹲下,手抓墓前黄土,慢慢掏出一个深坑,缓缓倒進一坛酒,又将半边猪头埋下。岳飞掩好最后一捧土,再次伏地不起,全身剧烈抽搐。

岳和从山嘴后闪出,含泪大叫:“五郎!莫非你每次出门,均如今日一般祭奠先生?”岳飞转身叩头:“阿爹!孩儿不孝,竟让你和妈妈伤心。惟是孩儿的三位恩师,张先生有孙守墓,陈先生有子守墓,独周先生无儿无女,倘无弟子记挂,岂不在饱尽尘世沧桑之后,身后亦不得略享供奉?乞请阿爹宽恕,待我明日出门找份活计,努力挣些薄酬,既能与双亲分忧,亦能继续与先生上供……”

岳和热泪滂沱:“五郎心声,为父岂得不明?你一月两祭,乃执孝子之礼。既能对师父如此,他日倘为时用,岂得不为知己竭诚,为国家尽忠,为道义尽节?为父虽非有德有才之辈,却必助五郎成全孝行,成就大义!”岳飞扑向岳和:“阿爹!”二人相拥而泣。

(转载请附链接:http://www.botanwang.com/node/16303)云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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