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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6)

第二章 岳门鹏举(4、5、6)

4

孝悌村口,和麒麟村交界的一块草地上,岳飞、岳翔和王贵、徐庆、张节夫等一起玩耍。王贵张开双手说:“来来来!我们学擂台上的人玩相扑,各人都露两手。”张节夫说:“王大哥身体最壮,岳五哥个头最高,你俩先玩给大家瞧瞧。”岳飞、王贵各叫一声“好”,双双站出,摆开架式。

王贵一个拧身,陡地绕到岳飞身后,再俯冲下去,双手抱住他双腿,用右肩狠狠一掀。岳飞轻轻一笑,马步稳稳一扎,任他扛、顶、拉等手段用尽,兀自纹丝不动。王贵涨得满脸通红,很快站开来说:“岳五哥如山,我等都不是他对手。不如我们三个一道,对他和岳翔两个,大家来一番混战,岂不更加精彩?”岳翔叫道:“三对二,太不公平!”岳飞说:“六郎勿忧,我自会护你。”

张节夫叫王贵、徐庆到一旁,耳语一阵。三人围过来,王贵、张节夫齐出,直扑岳飞。岳飞仍自稳稳站立,并不抢先出手。突然,徐庆冲向岳翔,才一个回合,便将他骑在身下。岳翔大叫:“五哥救我!”岳飞大吼一声,双臂暴伸,转眼将王贵、张节夫搂翻在地,再旋风般冲过去提起徐庆,回头来将他搭在王、张二人身上。岳翔大喜,跳过来骑住徐庆,洋洋自得。王贵竭力呼喊:“下去,下去,我快支撑不住!”岳翔说:“三对二都还这等熊样,不吃苦头,哪能长進!”岳飞俯身去看徐庆与张节夫,二人的小脸都绷得僵硬,却都强行忍受,一声不吭。岳飞说:“六郎下来!”岳翔说:“我们既是获胜,正该威风威风!”跟着在徐庆身上剧烈耸动,口中还不断吆喝:“驾,驾!但愿马儿跑得好,又要不吃草!”

岳飞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掀下岳翔,又一屁股将他压在地上。岳翔急道:“五哥何故?你须分清敌友,我们是一伙!”岳飞说:“大家惟是玩耍,你却不知轻重,已经变成公敌。”王贵、徐庆、张节夫等翻身起来,一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王贵说:“还好,还好,手脚尚且完整。”徐庆对岳飞说:“快将岳翔放开。我们自愿打斗,赢得起也输得起。”岳飞起身来说:“此言有理,我这就放他。”岳翔哭喊着跑开:“五哥吃里扒外,我要去给妈妈说!”

张节夫说:“六郎向姚妈妈告状,岳五哥如何交代?”岳飞说:“实话实说。”张节夫说:“倘若姚妈妈生气,又当如何?”岳飞说:“倘若妈妈生气,实乃我的不是,甘心任她责罚。”张节夫说:“阿公曾经言道,‘自知不是,不必忧他。’岳五哥不会有事,我们可安心归家。”王贵、徐庆齐道:“会得!”四人各自散开。

5

岳飞到家时,将近黄昏,姚氏早在门口等候。岳飞小步跑前施礼:“孩儿见过妈妈。”姚氏说:“五郎,你们玩架之事,六郎已和我说起。快去端张凳子,为娘有话说。”

岳飞進里屋端出一张凳子,在庭院中放好,再扶姚氏坐下。姚氏说:“你已六岁,虽是天生神力,仍须熟读诗书,多识义理,才是正道。我想自今日起教你。”岳飞喜出望外:“多谢妈妈。孩儿曾见张六哥跟他阿公习字读书,早在等待这一天。”姚氏说:“非是为娘今天才有此意,而是我们家贫,买不来笔墨纸砚,尚不知如何是好。”岳飞说:“这有何难?妈妈找出诗书就是,孩儿自有办法。”

姚氏回屋取书,岳飞立即端来一个沙盘,削好一根树枝。姚氏取来《百家姓》、《千字文》一类村学教材,岳飞说:“妈妈请看,树枝当笔,沙盘当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须去买?”姚氏问:“五郎如何知道这些?”岳飞说:“孩儿常和张六哥一起玩,他讲过古人沙盘习字的故事。他阿公是本村惟一的秀才,经常对他谈古论今。”姚氏叹道:“想这张节夫,从小便有家学渊源,将来一定是人中龙凤。”岳飞说:“如若他算得龙凤,孩儿可能更强一些。”姚氏大奇:“五郎何出此言?”岳飞说:“孩儿常听他讲故事,但他对故事的见解,从来都一成不变。我却能反复琢磨,不断领悟新意。”姚氏抚摸岳飞的头颅,不由自语:“俱道寒门出公侯,莫非便指五郎?”

姚氏在沙盘上写下“岳飞”两字,先读两遍,再在沙盘上写两遍。岳飞很快能读、能写,姚氏说:“‘岳’作姓氏,是个小姓。自我大宋以前,史载中尚无岳姓名人。但我岳姓,却来自唐尧时代的‘四岳’,因官得姓。‘岳’也指山岳,山岳巍峨、高大、厚重,既不惧风吹雨打、雪压霜欺,又能滋养无数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倘若做人也似山岳,人必力敌万钧,气吞山河,胸怀坦荡,智慧高远。至于‘飞’字,有振翅高飞、一飞冲天、龙飞凤舞之意。我生你时,适有大鹏飞落屋顶,故你阿爹取名为‘飞’。大鹏何以能够高飞,五郎能否说说?”

岳飞说:“大鹏能够高飞,当在其巨大双翼,能驾长风、腾祥云,直冲九霄。孩儿如想高飞,当在心中有壮志,足下有风云。”姚氏说:“煞好!五郎见识果然不凡。然你尚须记住,仅有壮志与风云,尚在其表。尤关紧要处,是你要有忠心、诚意、善念与孝行,一言一行合乎天地人伦,方得成就大器。”

姚氏写下“忠孝”二字,又说:“忠诚、忠信、忠义等等,到底忠于何事?为娘看来,第一须忠于内心,决不自欺,决不违背良知与正义。第二须忠于他人,决不欺人,决不把自我的计议与物什强加他人身上。第三须忠于万物,决不暴殄天物,决不恶意对待一草一木。第四须忠于家国,保家卫国,尽忠报国,匹夫有责。第五须忠于道德,既不逆天叛道,又不坐视文化传统被践踏,被败坏。至于‘孝’道,古人云,‘百善孝为先’,我儿早于无形之中,深植骨髓,勿须为娘赘述。”

岳飞浑身一震,眉目一舒,忽然对姚氏下拜:“妈妈此言,似已打开孩儿久远的记忆。以心性为本,以忠孝为纲,就像是我与生俱来的准则。今日被点醒,由此多谢妈妈。”姚氏扶起岳飞:“五郎此言,甚是奇异,可否向为娘细说?”岳飞说:“孩儿还说不明白,惟是常在梦中,或在恍惚一念之间,感觉自己来此,似有一桩重大使命。但它到底是甚,我尚蒙在鼓里。”

姚氏说:“既有久远记忆,必定缓缓流淌,五郎不必急于探究。”岳飞说:“感荷妈妈提醒,孩儿一定顺其自然,决不勉为其难。”姚氏说:“五郎记住,从明天起,你清晨庭院朗读,上午河边牧牛,下午山上打柴,黄昏沙盘习字,晚上灯下念书,若非特殊原故,切莫耽误。”岳飞说:“谨遵妈妈教诲。”

6

孝悌村,一道山岗上,初春时分,太阳渐渐西下。十岁的岳飞背一捆柴下山,到山岗一个路口停下,引颈东望。

不多时,张节夫兴冲冲跑来,递给岳飞两本书:“给!《孙子兵法》与《吴起兵法》,阿公从不对外示人,却仍被我翻箱倒柜发现!”岳飞约略翻几页,大喜:“好书,好书!感荷张六哥!张先生是否讲过兵法?”张节夫说:“他哪里肯教这些!他自称是孔丘弟子,也教我只学道德文章,不必看兵书战策。”

岳飞问:“他为何有此一说?”张节夫说:“阿公以为,道德决定一切,争战、胜负等等,惟是加速道德败坏。何况本朝立国以来,一直崇文抑武;人皆乐以从文,耻于从军。”岳飞说:“所言貌似有理,却亦多有不足。殊不知用兵、争胜等等,世间既难回避,也受道德、心法约束。何况天下文武一体,决不可厚此薄彼。”

张节夫说:“我虽赞同你的议论,却仍无意阅读孙、吴。现在按老规矩,我借你这两本书,你得还回那两本。”岳飞说:“这是自然。”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袱,层层打开,却是《论语》与《左氏春秋》。张节夫接书过去说:“岳五哥早回,我们就此道别。”岳飞说:“张六哥走好。”

二人各奔东西,稍顷,张节夫又从后边追上来:“岳五哥!忘记告诉你,两本书只能看三天,三天后阿公便要回来!”岳飞回头答道:“张六哥放心,三天后我一定归还!”

岳飞刚到家,岳翔便迎出来:“五哥,今天又带回什么书?”岳飞说:“六弟来得正好。赶快去书屋整理案桌,今晚和我一起抄书。”岳翔说:“抄书?书有什么好抄!我们多看几天,也就记住。”岳飞说:“快去。这两本书,只有三天可读,一刻都耽搁不得。”岳翔说:“既是如此,只得抄写。”即如兔子一般窜進里屋。

岳飞放下柴捆,姚氏手挎一只菜篮,正好从外边回来。岳飞忙说:“妈妈,我来帮你。”便过去接过菜篮,放到里屋去,又端出一张凳子放好:“妈妈请坐。”姚氏笑道:“五郎今天回得稍早,是不是又有新书?”岳飞掏出两本书递上:“此是兵书,张先生从不外借。孩儿只能看三天,因此想抄下来。”

姚氏翻看几页:“孙、吴乃著名兵家,其书必为上品。只惜我们拮据,不能也买一套。”岳飞说:“有书借阅,孩儿已十分满足,妈妈不必在意。”姚氏说:“然而我们无纸无笔,如何抄写?”岳飞说:“妈妈勿虑。孩儿可用灶头黑炭,抄写在瓦片上。”姚氏说:“甚好,五郎且去准备。”

夜幕降临,书屋燃起一盆枯枝,代替油灯。两本书摆在小木桌上,岳飞、岳翔身侧各堆一撂瓦片。岳飞率先往一片瓦上写下“孙子兵法”四字,岳翔点点头,也开始写上“吴起兵法”。二人全神贯注抄写,稍久,岳翔身子一歪,睡倒在一旁,手中瓦片跌碎于地。岳飞微微一笑,轻轻将他抱上床。

姚氏在窗外低呼:“五郎,你也早点睡罢。”岳飞起身施礼:“不期惊动妈妈,孩儿深感不安。然而尚可坚持一阵。”姚氏说:“五郎既能坚持,为娘也不反对。”言毕,轻轻退去。

天色大亮,姚氏再到窗前,岳翔尚未醒来,岳飞仍在抄写。姚氏说:“五郎,竟是一个通宵?此时总得睡一睡。”岳飞起身施礼:“孩儿无事,尚可照常牧牛。一边看牛吃草,一边背诵兵法,心头绝无倦意。”姚氏说:“五郎既无倦意,便去牧牛背书。”

三天后的下午,岳飞背负一个柴捆,下到山岗。张节夫如期而至:“岳五哥,书带来没有?阿公一个时辰后到家!”岳飞当即取出书来:“多谢张六哥。”张节夫说:“我又带来《道德经》与《全唐诗》,阿公有两套,你可慢慢翻看,不必着急。”岳飞揣好两本书,按住张节夫双肩:“不知何时,我能真正谢你一次?”张节夫笑道:“不须谢我。我借书与你,就像身不由己,就像此生注定要做这么一件事情。你说谁该谢谁?”岳飞一把将他抱起:“你曾借我看慧能的《坛经》,不料今日更能说禅语,我就飞跑着送你一程!”随即一古脑儿跑开,两腿翻飞如轮。

张节夫在岳飞肩头大笑,笑毕,正色说道:“阿公将开学馆,岳五哥如此好学,不如到他门下受教。”岳飞缓得一缓:“我当然求之不得,惟恐妈妈交不起学费。”张节夫说:“阿公爱才,我和他讲讲,或能免收。”岳飞说:“不成。敬奉先生的学资,分文不可缺少,如此方见诚意。”

张节夫沉思片刻,突然一拍脑袋:“有了!你可不入学馆,惟是在窗外旁听。”岳飞大喜:“煞好,果是天无绝人之路!”张节夫转念一想,又说:“可惜我们两家,相距甚远。倘遇冰天雪地,你又如何奔波?”岳飞说:“冰雪险阻,惟须我去克服,你不必挂怀。”张节夫说:“倘是吃不饱、穿不暖,切恐那时,即使你能前来,也会冻僵在窗外。”岳飞大笑:“张六哥岂可将我小觑?我与你文弱书生的模样相较,壮如大山,哪里就能冻着!”张节夫一展愁颜:“煞好,便依此议!”

二人一路欢笑,一路飞奔,两边山水疾疾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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